当前位置:国际日报 2021年09月30日 第2021-09-30期 >> 第B4版:东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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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姑姑

王虹宇

  清晨四点多开始下雨,起初滴滴答答在窗前,一颗一颗极深沉地打在心上,后来离开睡房到厅里,雨势倒越发的大了,身前身后四周围连同天与地,绵绵延延都是雨声,如呼唤,如叮咛。
  雨声扑扑展展的,往事也漫卷而来。对姑姑最早的记忆,是七八岁的童年乡下。那时她已出嫁,儿女成行,每年夏天都回来看望祖父,或长或短的回娘家。
  平凡日子里,姑奶奶回乡是件大事,每当姑姑回来,也唯有姑姑回来,祖父或者小叔叔才会去赶集,割肉买菜。母亲才会大灶大火,煎炒烹炸,一样样一盘盘。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葱头土豆蒜苔芹菜,但却异常的喜庆郑重。
  即使是简单的白菜,我看见母亲,把整棵大白菜,一层层剥出小小嫩嫩的菜心。菜帮两边窄窄的嫩叶缘切去掉,白白嫩嫩的菜心帮儿切成等寸宽的一条条,再用斜刀法,把一条条偏切成菱形方块儿,嫩叶也切成菱方片儿。热锅下肉丝,草柴烟灶,爆炒的香气,嫩菜帮儿下锅翻炒,乡下粗盐,酱油点染,浓郁的肉香夹着水嫩的清香,炒熟将出锅时把嫩叶子丢下去滚一滚,装盘,上桌。
  饭桌在祖父房里炕上,听得见人声,若是姑父一起来,门缝里便少不得也有酒香飘出。我在院子里、窗台下,聆听因一个人的到来,为平常农家院落投进的不一样,有远方,有亲情,有神圣。有时候姑姑会开门走出来,大声阻止母亲再做菜,也叫她一起进屋去。姑姑声音铿锵又明亮,她是我听过的第一个直接呼唤母亲名字的人,而不是乡下人平常叫的“三婶”、“三嫂”。在她的呼唤里,母亲就是母亲,不是某种附属。
  那时有客人来,小孩子不许上桌,即使母亲也不行。但是饭后,客人们吃剩下的,饭桌撤下来,母亲不收去留给下顿的那些,我们可以吃,无论如何,即使菜汤儿,味道也与平时大不同。以致多年以后长大,我都喜欢把白菜切成如母亲那样的四方菱形,感受平凡日子的不一样,以及那种平白的郑重。但是离开农家院落铁锅柴灶,一样的炒法,却从来没有过那时的味道。
  乡下人的味道,除了饭菜,也还有淳朴的热诚。姑姑回娘家,不但祖父每天眉开眼笑,一族半村几十户的叔伯姑婶们也都络绎来看她,在堂屋在院子大声说笑,很多家也都特别请她去吃饭,乡下预备一桌饭菜并不容易,却是最淳朴的情怀表达。姑姑说,她回来就为看祖父,吃什么都不重要,有时候去别人家吃一顿两顿,都是为了让母亲歇一歇,她说母亲人太实在,待她诚,让她不忍心。乡下多少家姑奶奶和弟妹嫂子都吵架,吵到怎么样地步的都有,但姑姑和母亲却处得最好不过了。
  只是那时候我特别怕生,每次姑姑来了,明明心上也亲也好奇,却都不敢看不敢见,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赶快跑到藏到远远的人找不着的地方。记得某天午后,屋子里院子里都特别安静,连同老杏树繁盛的枝条也没有风,天地都无声。我立在正屋外面窗台下,呼唤屋里的祖父,问:“我们家 的 亲 戚 ,是 不 是 走了?”,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回答:“我还没走呢,还在这里!”,我被更大的惊吓到,待到姑姑开门走出来,我早又逃跑不见了。
  就那么一年年长大,一年年她短暂的但是热闹的回来,慢慢也听她说一些故事。说父亲小时候像女孩儿一样胆小,去了一天学堂就怕得不敢再去了,不敢跟祖父说,拽着衣角哭哭啼啼跟姑姑说。姑姑于是每天拉着他的手去送他,送到了看着他进去,还要嘱咐那些调皮捣蛋的大孩子不要欺负他。待到放学时,又去接他回来,直到 18岁她自己出嫁。她说从小儿所有兄弟之中,她就是最疼父亲,虽然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那时我才知道,祖父原本有一位祖母,但很年轻就病故了,留下大伯父、二伯父和姑姑。祖父后来再娶亲,又有了父亲和小叔叔。姑姑比父亲大六岁,难道她自己不想一起上学读书吗?!也许她把读书的渴望都寄托在父亲身上。不仅是小学,直到父亲在北京读大学,饿叽时代,缺钱缺食,总是跑到姑姑那里去。那时姑姑,要齐刷刷养育自己的四个孩子,却仍然牙缝里挤出来口粮,喂饱父亲。
  爱屋及乌,姑姑对父亲的疼爱,也蔓延到母亲和我们身上。记得她每次带回来表哥表哥甚至第三代穿不了的衣裳用不完的文具,为我们带来欢乐涟漪。弟弟小时,如乡下孩子一样每年夏天都常常光屁股,自从穿上姑姑带回来的套头衫,他就不肯脱下来。而那时正在读中学的我,刚刚发育的青春期,表姐们甚至都没有穿过的时兴衣裳,是我人生关于美丽的第一波记忆。
  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姑姑豁达敞亮,一生处事,论亲也论理,理在亲之先。多年后,祖父曾经因为赡养事把大伯父二伯父告上法庭,为祖父出头,姑姑有豪横时的豪横,泼烈时的泼烈,甚至因此与至亲兄长决裂,宣布彼此至死不见。她从此别了儿时院落,未再省亲,每年按时把祖父接到自己家中去住,以尽孝心,直到祖父不在。祖父临终,大伯父二伯父不肯给姑姑消息,拒绝接她回来,远方的姑姑果然也言出必行,咬碎钢牙,吞了血泪,孝而未送,断了归乡。
  所幸不久之后,父亲母亲便从乡下搬到城里,父亲成了姑姑唯一的娘家。逢年过节,长辈晚辈之间常有走动,姑姑有个好特别的习惯,喜欢吃茶叶,干的茶叶直接放进口里嚼,每每遇到好茶大家总是首先想起她。她一说话就是茶的味道,岁月在这味道里也浓酽也清淡。当我在北京读书,她一遍一遍的打电话,每每要我周末去她那里吃饭,她说就好像当年父亲来一样。数十年,自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齐耳的短发黑卡子,一根根一缕缕地染霜变白,仍然是一头短发。她做了祖母,再做曾祖母,一代代从膝下长过肩头。
  那一年我要来新加坡,学院要求银行证明,父亲一时没有那么多钱,姑姑把自己的垫进去,我才成行。那一年女儿出生,父亲说是因为姑姑不断的说:“去帮帮她吧,帮帮她吧!“,父母才飞越南来。那一年我短暂回国,匆匆去看她,她早早立在北京的秋里,胡同口等。还是我儿时记忆里那样的身高身影,还是一 开口的铿锵敞亮,远远的呼唤我,仿佛当年大声的呼唤母亲,那么热闹,那么生动。父亲说我们都是王家门的姑奶奶,但这一次是轮到我归来省亲。
  多想,多希望,多几次这样的归来省亲,千万里亲情牵挂,知道她等我在胡同口,北京的秋。
  八月中接到姑姑急入加护病房的消息,不能食不能语不能行,表哥说这已是第四次中风,一段时间以来多次无缘无故摔倒,小心了再小心仍然不能。家人医生都尽力,但病疫期间禁止探视,两相隔绝,最煎熬。负责照顾的护工说,不能说的姑姑一直以各种方式表达让儿女来接,她要回家。父亲先就痛哭不止,预感牵了一辈子的手,大约眼看将将要放开。两家人之间负责联络跑动的是小弟弟,那一年他穿上套头衫的样子仍然历历。
  生命的奋战将近一个月,理性放弃的是医生,肺部向衰,呼吸艰难,行到水穷处,终究无逆转。姑姑的心愿也是家人的心愿,九月中从医院回家,所有亲人都来探视,所有该见的,全部都见到。万水千山,一线电话,表兄视频里的姑姑,还是从前轮廓,插着鼻管,赢弱在床。四周围聚的亲人无一不哭泣,父亲说姑姑清醒只是不能表达,大海重洋外一声声泪雨纷飞的呼唤里,看见姑姑勉力向我睁了睁眼,亲情浓烈,无言相望是相别,无言里有万千叮咛,这一世的呵护。
  再坚持三日,中秋节前圆满归去,把佳节正日留给亲朋儿女各自去团圆。
  除了自己难过,其实也要顾着父亲。七十余岁送八十余岁,从小儿便依恋便爱跟姑姑哭的父亲,老泪纵横,悲痛欲绝。父亲写了祭文,历数自儿时到长大、自盛年到晚年,数十载相依相亲,点点滴滴,血脉浓情。他不能让人代替,坚持自己在灵前诵读,合着涕泪呜咽,在场所有人都感动悲戚一起落泪,红亮火焰焚送进,北京的深秋。红亮里有姑姑的笑容,热烈的,温暖的。父亲说姑姑长得像自己的亲生母亲,我也才更懂了,那些年她来省亲,祖父那别样的欢慰。
  不愿单纯当做是悲哀,愿意回到儿时的院落里,那个静静的午后,听她一声响亮的回答:“我还没走呢,还在这里!”
  后记:
  从清晨到傍晚,文字艰难。雨水也时大时小,淋淋漓漓一整天,低语对话般的,陪伴。
  时逢中秋,万家团聚的日子,我的心上在送别不舍里也有盈盈的快乐:姑姑去了祖父身边,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见到了亲娘,可以好好的尽情的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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