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八十七回，通过宝玉妙玉的耳朵听到黛玉低吟：“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大观园里寄人篱下的林姑娘一直在思念她的南方故乡，从未停止。
　　十年前的那个秋冬，告别前夕，走在街头，每想象未来自己回忆以往，对着脚下的土地说，我将会怀念你。因为离开，所以怀念。因为要怀念，所以离开。
　　一阔别整整十年。离上一次回去业已时隔六年。人说，你一定认不识故乡的样子了，回来看看啊。无奈山水迢迢、疫情健康、荷包空瘪、未成之志等种种因由，终成阻碍。只能隔着时空想象怀念。
　　美国加州州长被一只可爱的丹顶鹤引领相伴而行，成一温馨亮点，在浓重阴霾与各处战火之下。那是我故土的神鸟啊，从古至今，那被称为仙鹤的鸟儿。仙气飘飘窈窕宜人，作一个友好信使，迎接外邦来客，化解危机阴云。它的灵气，可是我一脉相承的那故土之气息？
　　除了黑白羽衣的仙鹤，故乡还有一神兽，麋鹿，字大卫，号四不像，同样带有厚重的历史感。当年大不列颠带走了鹿，间接意义上却保存了物种，改革开放后又送回到这个已经失去鹿影的地方。鹿也可以回归，人呢？联想到海外漂泊无依的自己，不禁顾影自怜。举杯邀明月，低头思故乡，千年前的李太白，把古今游子情怀简洁而又深情地刻画出来，异乡人，每人心里都有一轮用来思乡的窗外明月。
　　二
　　这个十年，见过阿尔卑斯葱郁的秀，沐过北欧峡湾冷冽的水。陶冶过古希腊小岛上的上古遗迹，进过曾经怪兽伤人的米诺斯迷宫（似乎你能想象还原出英雄用一圈线团进出的情景），也领略过佛罗伦萨巴黎那些从中古一脚跨进文艺复兴那造化钟人秀的璀璨文艺。
　　时间即空间，回望历史，一眼平川，我们看到欧陆的时间地理，恰恰对应华夏千年。我在这个点，思念另一个点的故土。看到大卫的雕塑，蒙娜丽莎的微笑，我又怎会不知晓大宋千里江山图的绝伦美妙？
　　无论西东，人类对于美与好的追求皆相类通。每个游子走在追求诗与远方的路上，却又时刻回忆故乡味道。那自幼养成的舌尖味觉，纵是到天边，也改不了扔不掉。所以《追忆逝水年华》里才有那由对吃食味道的回忆牵出似水年华与哲理人生。漂泊异乡的岁月里，思念故乡的草炉饼，一代才女张爱玲吃过也写过它；还有那藕粉圆子，粉紫劲糯的小汤圆，因时空与念想，竟有了马卡龙的色调——它竟来自出污泥而不染的莲；更有那那千年前移植过去的卞昌牡丹，历史里遇家国不幸则不愿开放的有情草木。
　　人在天涯，何日再相逢？那雍容典雅的各色牡丹，在故乡故国是常见，在遥远欧洲只能想念。还有其它那各种花香，如同红楼梦里的女子，常常萦绕于心。有阵子着魔般思念桂花味道，旅游时曾在巴黎华人聚居十三区看到桂花树，在德国却从无踪影，仅能在亚超偶尔买瓶桂花糖水罐头聊解思念。又有一阵子思念腊梅香，某个冬日在路上竟嗅着味儿看到一株同乡小树，也欣喜到了不得。欣喜后，却是无言。
　　到头来，故乡，其实就是这些长到身体与精神里的物质及你对这些物质的念想，是精神层面的量子纠缠。人在他国异乡，不经意间一个滋味就能召唤出深潜在意识里的家园，还有同样在意识深处的惆怅百结。
　　　　三
　　别离故国之际，看过一本非常优秀的动物纪实小说，《重返狼群》。小狼格林被人类妈妈画家李微漪救活并收养，在钢筋水泥的成都市区度过童年与少年时光。尊重动物天性的人类妈妈不忍心让格林在动物园里用自由换取颐养天年，竟然费劲艰辛把格林送回老家——小狼的出生地，若尔盖大草原。小说里，这只城市“狼狗”回归野化过程中，女主帮助格林狼找到出生洞穴的那一段尤为深刻且令人泪目。最初狼宝宝父母去世之时，它才几天大，成年之后却凭借敏锐嗅觉找到了生养它的狼洞穴。它回到了故乡，激动地嗅着已经被人类破坏了的原生之穴，激动地打着滚，只看得让非它族类的我们动容。
　　人类不仅破坏了动物家园，也时常破坏了自己家园。而小狼格林被动出走与回归，是否也对应荷马史诗里奥德赛的离乡与返乡？亦或尤利西斯的精神返乡？庸人躺平的年代，英雄主义在人间寥寥，可是这头灵性小狼格林身上，似乎让人看到那久违的英雄主义。
　　美女画家作家李微漪那略带有狼性的深沉的爱，对自然、良善、生态的女性主义呵护，隐藏于领狼子回归故土的真实事件。她在后现代林林种种硝烟弥漫中，自创一股清流，让我人在万里外，每每执念东方时刻，都不忘祝福这对有情有义的狼母子平安。
　　《重返狼群》里这对人母狼子历尽艰险的返乡，直上生态女性主义的精神高度，也是人类对人与动物共同自然故乡的一次悲悯观照。
　　四
　　离乡与返乡，这个人类永恒命题，在当下几十年的中华土地尤为突出，一如哈代笔下的苔丝。在小农经济持续被破坏的时代，城市化进程中，多少中国式苔丝离开家乡，进入城市，又有多少隐入他国他乡。
　　张爱玲有句可以用在任意时代的话，我们回不去了。
　　不去，却想念。不比李煜词所写，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们的国强了，却需要居安思危，在人类共同体中努力作为一股向善的力量，推动人类前行。毕竟，这是一个宇宙人的时代。
　　超人马斯克试图2024年底前实现移居火星计划，他是当代西西弗斯，以往山顶推巨石的坚毅，一次一次努力尝试载人飞船的发射。我们不能忘却这位钢铁侠在飞船失利时隐约闪烁的泪光。倘若不久的将来星际移民果真成功，那这可爱又多难的蓝色星球，就会成为我们人类共同的故乡。且对家园好一些吧，不要让战火瘟疫无穷贪欲尽毁了她。
　　未来，人类需要这个原乡好还乡。
　　五
　　年关将近，新春佳节已在拐角。
　　我们所处的凛冬峭寒，届时或被那欢庆新年的嘹亮钟声驱散。料想到，温暖与幸福也必在那特别日子，充满每一个华夏儿女、海外游子的心里。因那对原乡故国的爱与被爱，潜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静水深流，无论你身在何处。
　　细聆听那内心的声音。
　　作者简介：原名周红，欧洲华文笔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波恩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从事中西比较文学与影视文学等方面研究。作品散见于《中国日报》《华商报》《今日作家》《世界日报》《欧华文学》《红杉林》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