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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胡刚刚

摆脱控制

  “胡刚刚,你怎么这么自由散漫?再乱动一次,就给我去墙根站着!”小学二年级,我转到一所新学校,班主任白老师每隔几分钟就点我一次名,说我没按照她要求把双手背后。可坐在我前面的几个同学又是抠耳朵又是揉眼睛的,白老师怎么不说他们光说我呢?我正琢磨着,右手没绷住劲儿,往下耷拉了一截,垂到身子侧面,还没来得及往回缩,就被白老师抓了个现行:“胡刚刚,你给我去墙根站着!”
  “这个新来的孩子可能有多动症,”白老师跟每个任课老师都这么介绍我,她向我证明她威力的方式加大了我向人证明我能力的难度,也让我比一般孩子更早出现“中二病”症状:自恋又自恨,自大又自卑,一张暮气沉沉的厌世脸上挂满“全人类都不理解我”的幼稚。“自由散漫”这个伤我自尊的定语,一度被我当作自嘲签名。
  为了使受伤最小化,我以表面上的无条件配合来掩盖内心的无数次反骨。在我迷上科幻之前,我已经幻想过逃出家和学校,逃出社会秩序,逃出太阳系或者更多。我严格遵守考场作文规则,写老师称赞的范文,可我不觉得我擅长写作,我觉得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灵感来自水螅。初一生物课上,老师讲解属于刺胞动物门的水螅原始低等,因此消化道只有一个开口,食物和排泄物都从这一个口进出。“也许因为它太薄了,如果它有一条两个口的消化道贯穿身体,它就会分成两半死掉,好可怕。”这样想着,我脑中出现了一个幻想故事的雏形:我们偶然发现可以控制低维世界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被高维世界所控制……套娃中的一员开始觉醒,却意识到在爱和责任的控制下,一切尝试性的摆脱皆徒劳,于是它陷入共生关系中进退两难的宿命。我给这个故事取名《控制》并设计了两个角色,郁建和莫诗,连读便是“预见末世”。
  《控制》初稿的语言平庸到让我想吐,我厌倦了手中被驯化的笔,不想让中规中矩的叙述毁掉一个前卫的故事,便将故事搁置。
  以现在的眼光看,故事本身亦沦为平庸,其核心思想大致可归为众所周知的“降维打击”:小说《三体》中摧毁人类文明的武器“二向箔”可以将太阳系变成一张画;电影《星际穿越》中的男主角通过黑洞以第五维生物的身份向书房中任意时间线上的女儿传递信息;英国电视剧《神秘博士》里的二维生物对人类发起毁灭性进攻……此概念已被广泛运用在文学影视创作中。但我相信当时它是前卫的,就像互联网和私家车普及之前、寻呼机大行其道的90年代中期,女同学模仿苏慧伦怀抱粉色充气狗,男同学无所顾忌地喊着罗百吉的flow“在你的B.B.CALL有好多SEXYBABYSO夜路走多要小心”,而我在草稿纸上用2B铅笔画出了全触屏智能手机的设计图一样前卫。
  一晃四年过去,上高中的我将《控制》重新润色,第二稿风格深受爱伦?坡的哥特小说影响,夸张,怪诞,神经质。再后来我步入大学校园。成为《科幻世界》杂志的忠实读者,我记得柳文扬的《一日囚》、潘海天的《饿塔》、何夕的《伤心者》、刘慈欣的《镜子》……那些给过我错愕、泪水和失眠夜的作品颠覆了我想象的模式。我记得何夕的粉丝与刘慈欣的粉丝“拌嘴”,也加入过他们关于软科幻与硬科幻的辩论。等到我不再胆怯地向人提及我喜爱科幻,才意识到《控制》从构思到二稿完结,再到眼下,已历时八年。
  我鼓起勇气向《科幻世界》投出了《控制》,三个月后居然收到回复。一阵见血的审读意见给我的惊喜,极大程度上安抚了我的失落,这封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收到的非模板退稿信,我想我有理由保存至今:
  胡刚刚:你好!
  来稿《控制》现已审读完毕,总体感觉是有一定的构思,语言比较流畅。但因为描述性的语言过于繁复了,读起来比较累。另,作品中介绍理论的段落太长,如能简化一些,可能阅读起来会比较轻松一些。鉴于此,现将作品予以退稿处理。谢谢你对科幻的支持!欢迎继续来稿!
  杨枫
  2004-04-09
  而我没能如编辑所愿继续写作,我将“逃跑计划”付诸行动,全身心投入到出国留学备考的漩涡中。我中止了科幻作品的阅读,或者说终止,因为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无福消受科幻为我烹制的想象力加餐。
  阿西莫夫的小说《星光》中,主人公试图携带巨款逃脱宇宙刑警的追捕,他驾驶飞船随机跳入银河系的某处,想靠一台收集了银河系中所有恒星坐标的计算机算出他目前的位置,然后找到离他最近的适合居住的行星,完成第二次跳跃。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跳到了一颗超新星附近,这颗超新星由于之前的亮度等级尚低,并未被计算机数据库收录,这意味着计算机将无法找到以这颗超新星为中心的星位构形而一直运转下去,直到能量耗尽。面对未来,我无时不怀着如读《星光》的恐惧,我不确定自己的跳跃会来到寸草不生的星球还是世外桃源的入口,不确定会一头扎入恒星内部还是陷入无限循环的奔波,但我确定的是,我不喜欢正在经历的生活。
  与命运对峙的人是我吗?还是在我控制命运之前,它已经把我控制了?那么藏在未知时空里的命运到底是谁的?或者是一对不分你我的欢喜冤家,控制了彼此的控制?不管怎样,等命运再度给我喘息之机,又是十年过去。对写作的瘾诱惑我重新提笔,我按照《科幻世界》的审读意见对《控制》进行了瘦身,删掉三分之一的篇幅,并以此获得2015年北美汉新文学奖小说组冠军。颁奖典礼上,我听到评委对我的评价:“我们相信《控制》的作者在今后的书写中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人们无法想象的。”两年后,《控制》被《收获》杂志收录在“收获·科幻故事空间站丛书”的《幻境工程师》里。我这篇迟到了20年才找到归宿的处女作由于构思落伍而饱受批评,有读者称它为我创作路上的败笔。
  当然,更多人视我为在蛹里打盹的新人,不过被大家当作逗点的《控制》被我封口成了句号,尽管它对我的意义之重不亚于展览柜里的文物——它不是我写作的句号,我只是不再写小说。也许白老师的责备有一定道理,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无感不限于遣词造句、结构布局、主题思想的一系列定式,我把光学示意图、程序流程图、速写插图、罕见字、小众成语……统统邀请到我遍布探索脚印的文字森林里来狂欢,而包容这些元素的文体,非散文莫属,所以我成了散文写作者。
  曾有人问我《控制》是不是疯子的幻觉和呓语?它的结局是否预示着毁灭?我想说休眠也是修炼的一部分,就像成形是成长的一部分。然而,成年、成熟和成长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成长是一个独立存在的持续态。只要心里一直有个熊孩子,注意,是熊孩子不是小孩子,那么无拘无束的灵魂就能在保持好奇心的同时保持叛逆,以“摆脱控制”的斗志进入生命的全新阶段,无论是创作的心态还是方式,都将从更高的维度拉满弓,启动一级戒备响应,再回到起点。
  是的,回到起点,一切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测试架构师,宾夕法尼亚大学计算机硕士。著有散文集《边界》《珍弆》,漫画集《钢珠语录》系列,英文散文集TheStoryofViviandMe。曾获杜伊诺城堡国际诗歌奖、青年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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