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一次夜饮,一位三十多岁壮硕的汉子不经意说起,他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老觉得疲倦,小便蜡黄蜡黄的。他继而说,近七十岁的母亲关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辛苦?并埋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母亲叮嘱,不要熬夜,早点睡;晚上起夜时,记住要披件衣服;不能拖,明天去看医生……
他随意说着,我一时愣在那里。
这个高大,且极具男子气的人,到这么个年龄了,还有一位世上最爱他的人,在身边念叨着,关注着他的日常起居。
因为被顾惜着,因为被慈爱地呵护着,因为他有老母亲……
我自己,这一路走来,很多时候,苦乐只是自知和自享,尽管不足为外人道。虽然一直力图所谓“坚强着行”,但其实是接受了生活的教训,垫付着代价的……
我十三岁时,母亲永远离开。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很寒冷的风,晃荡着家的后门。门后院坝中高大的楝树,漠然矗立。
明天,即是正月初一,春节。而这一天,该是她的生日。母亲的生日,落在春节这一天。
她已等不到了。
那年的新春,家里乱哄哄的光景可想而知。窗外的夜空,鞭炮声忽来忽去,不时爆响。新的一年如期来临,家家户户闭着门,忙着迎接和憧憬,岁岁年年,团聚时刻。
而我们母子我们的家,却被户外喜庆的爆竹声声断开和分割,这是怎样的一种反差与不堪!
在日后的岁月里,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都安慰自己:那时那地,离开这个对她来说劳碌费心,谈不上多少温情和收获的世界,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释怀。
母亲不在的时光,二年后,我为求学离开了家,开始住校。一般衣服的洗洗叠叠,缝缝补补,自己已经能够做得来弄得起,尽管针线还嫌蹩脚;寒冷的冬天,临上床睡觉前,也会按照母亲以前的吩咐,习惯性地用热水烫烫脚。母亲说过,“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学会过日子”。
至于洗衣做饭,也开始熟能生巧,一些家务活不仅拿得起放得下,还“手脚麻利、勤快”。这是母亲对儿女们的要求,她不允许我们懒散。
这种早期生活造就的本能,一直延续到现在。无论是工作或家务事,我们兄弟姐妹做事,一概不会偷工偷懒。不等不靠,自觉行动,人人如此。几十年过去,至今也没有一人有睡懒觉的习惯。
回忆分析这种性格成分,部分原因,也许是母亲走后的“环境所逼”;但究其根本,是来源于母亲,她的行为习惯,她的言传身教。
高中,体育课一百米比赛,蹲伏起跑时,嗤的一声,傻眼了,一个同学发现他的裤裆破了。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的发展才起步不久,一般人衣服裤子破了,也还是要缝缝补补的。
我们住校,他那手脚麻利的娘不在身边。针线工的干活,我便自告奋勇代劳。我穿针引线,破裤的同学陪在旁边,憨憨地看着我笑。为这事,以后去他家串门,他的娘还特意留我吃饭,并亲手熬煎荷包蛋,埋在我碗底,对我额外犒赏。
我清楚,这是一个母亲的一份怜悯和慈爱,因为她的儿子,而推己及我。
我至今忘不了这位母亲,尽管我和同学各为生活辗转,浮云一别,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我从心底祝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昨天傍晚,我在房子的后院草地里,拔草、用锄头翻地,念及上述往事,不禁停下手中活路,出神稍息。
微风从身边绿色的草际吹过,草尖波浪起伏,间或传来一些虫鸣声。
忽然想起儿时,母亲坐在板凳上,在房子后院的楝树下,一笔一笔写信,给在远方城市冶金厂工作的父亲。母亲以前生活在城市,是读过书的。“家里米不多了,米缸快见到底了”,“老大老二在长个子,食量也……”,夕阳静默地照着院落。
天黑时分,母亲盛了一碗豆角,叫着我的小名,要我躲进厨房灶台一角,藏着吃。该是田间劳作的哥哥,归来的辰光,如果不经意撞见,或许引起他的不快,“干重活的吃不饱,还在玩耍年龄的最小弟弟,却第一个吃新摘的豆角……”。
这是艰苦时代里,当母亲的难处。
念此及此,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袭上心头,“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
一瞬间,鼻子居然大酸,在人届中年,在品味过人世间,何其多的忧患得失后……
也想起那时,七十年代的中国。一般乡村人家户,普遍穷着,能吃饱就不错了。那时候,吃碗新磨带着麦香的面条,或者煮熟的新鲜豆角,感觉愉快了哉……
很多年前,许多中国农村的母亲们,有病也瞒着家人,拖着不去看医生,怕给家里添负担,怕拖垮家庭,怕累及家人。
于此同时,还殚心竭虑地维系着整个家庭的衣食住行,我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啊…….
那个时代的中国啊,我们苦难的母亲们哪……
“喂喂,你愣着干吗?”在拔野草的妻子,于一边开问。
我支吾以答,“没什么。”
“那就快翻地呗,闲着发什么呆!”她接着说。
复忙耕作,松土,播撒菜籽。
又起风了,天欲云欲雨!
作者简介:邓思杰,文章见于《香港文学》,美国《侨报》、《世界日报》,台湾地区《中国时报》,《海外华人短篇小说选编》(第二辑,美国南方出版社)等报刊杂志书籍。曾获“加拿大,我的故事”征文枫叶金奖,“中国外嫁女全球征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