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国际日报 2020年05月29日 第2020-05-29期 >> 第A5版:印华论坛/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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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疫情纽约伤心地(20)

  第二十一日。
  这是一个阴云缠绵的早晨,细雨飘洒在窗上,让人联想到离人的眼泪,孟夏点滴沁心头。
  走廊上,一张蒙着长方形塑胶罩子的床,缓缓推过我的玻璃门前。医护人员们似乎都继续忙碌着眼前的事。但是仍有几个护士,把脸别向一边。推床的是牧场老爹和北疆上尉,他们推到隔离区交界处,另外两位壮汉已经等在那里,四人交接后,蒙着长方形塑胶罩子的床,继续向电梯方向缓缓移动。
  黛茜.莉察梦蒂拉开门进来,如同今天的天气,少了些熟悉的阳光。看着她只是默默地换药、打降血脂针、量体温,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她:“刚才推走的是隔壁6365房的吧?”
  黛茜黄色的PPE不自然地抖动一下,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是,不过他原来的情况就不好……”
  我知道,医院非常忌讳八卦这种话题。便转过头去,不再说什么了。
  护士们每天同病患在一起,不仅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也牵连着每位医护人员的专业成就感。任何一个病患,提前走到了尽头,纵有一千个理由,也安抚不了内心的失落。
  人生有很多种需要沉默的时刻,这是其中一个,语言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显得捉襟见肘。
  “6369房的,和你差不多,也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上了呼吸器连续八天,昨天已经转普通病房了。你也快转普通病房了!”她忽然换了兴高采烈的语气。
  我佩服她的情绪控制能力。不过我心里想:我只有五十几岁!看来这胡子留得,是不是有点入戏太深了?
  人的生老病死,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深切体会到它的哲学意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是那种望露水滴,便反思树叶动的感性思维型。人的一生确实太短,不留遗憾,是唯一欣慰的超脱。
  我想起与朋友共同主持的一个系列《每周一典》,因我住院而中断。最后没来得及推出的一集是《解剑拜仇》:
  汉许荆兄子世尝杀人,仇者将杀世,荆乃跪拜仇者曰:“兄早没,只一子,原杀身代之。”仇者曰:“许掾郡中称贤,何敢相侵!”因解剑去。事见《汉书·许荆传》。
  汉朝时期,许荆的侄子许世曾经杀人,仇家要杀许世,许荆向仇家跪拜求情说:“兄早没,只一子,愿杀身代之。”仇家说:“你是郡中的大贤人,我们怎么敢杀你呢?”于是丢下剑就离去了。
  自我患病隔离,亲人、朋友、邻居、诗友,熟悉的和不认识的,纷纷用各自的方式为我祈福。住在重灾区纽约的两位朋友,自己也似轻症,仍冒险走在危险的街道上,为我邮寄来急需的中西药;内子的台湾同乡朋友,绮龙和雅萱夫妇送来军中急救包,和自己亲手缝制的口罩;国内一位近八十岁的忘年诗友,自己信佛,却到处找基督徒朋友,央求他们为我祷告。虫二胸中点墨无几,不足以书尽这拳拳之情。
  这满满的爱,即使我明日躺在那塑胶罩着的床上路,也无憾人生。但是望着那张落寞离去的床,一件无足挂齿的芝麻小事,却开始纠结在心上:
  里昂·波托马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法官朋友。我帮他设计了全套厨房、浴室和酒窖。因为我们施工要求严格,信守合同,细节处理到位,老先生不仅满意,还与我成了无所不谈的忘年之交。大概两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他发来的email和照片。告诉我,有人提醒他,浴室的灯装反了,“不够专业”。
  浴室的灯现在大部分设计成上下正反装皆可,依客人喜好而定,根本没有装反了的事情。“不够专业”,是不专业人士最喜欢挂在嘴边批评别人的口头谈。我知道一定是哪个业余打工的,为了揽活,讨好客人在胡说八道。
  我回复他:装修的时候,你每天都在现场,每个决定都得到你首肯。两年后才发现不对,略显牵强。但是我会马上派人,帮你免费调整。
  我带着情绪的回复,显然伤到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记了他仍是在职法官。在美国,藐视法庭,可以随时遭处罚。他果然立刻发来存证信函:他将找专业人士鉴定,我将负责全部后果。
  我也不遑多让,同样回复以存证信函:任何“专业人士”必须有州政府专业执照,我必须在场监督,如果未经我同意,擅自动了我装的任何东西,相关保修条款,立刻作废!
  老法官怒不可遏:如此不专业的行为,还要强词夺理,不可礼遇,他要我保证限期改正,并从今以后彼此不再是朋友。
  东北人的脾气,立马引爆:既然不是朋友,那就在商言商。老子不去了,你找人自己修好,把帐单寄来,我保证一分钱不会少你的,还加你20%安抚费!
  一盏不足百元的灯,搞到唇枪舌剑,反目成仇,实在是始料未及。账单一直没有寄来,从此少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仇人。
  去年夏天,被老师们怀疑有ADHD的儿子考入资优学校,想到里昂曾关心我儿子的情况,还曾带他参加IQ测验,我发了电邮:感谢他对我和孩子的关心。没有回音。
  这个平安夜,我邮寄一份圣诞卡,祝福老人夫妇主内平安。仍然没有回音。
  每当夜深自省时,常暗自后悔:对错真的有这么重要吗?真的是我的自尊和骄傲,蒙住了我的眼睛?
  纽约疫情开始引起全国关注,老先生知道我的亲人多在纽约,意外地发了一极短的简讯:“我唯一的中国朋友,保重!”
  可惜我已经隔离在NIH,正在与死神拔河,没有看到简讯。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有大量的短信和电邮堆积在电话里。其中竟有十二封是他的关切短信,每一封都很简短,但是字字充满了真诚。
  “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样的事,没有律法禁止。”
  我要抱着这根骄傲的朽木,独自一人,飘在水上多久呢?我一咬牙,接通了里昂的电话。
  老人的声音有些虚弱:“我知道是你。感谢上苍,我们有生之年,仍可互道早安!”
  我的喉咙哽咽了:“是主提醒我,向你道歉。”
  我们何等幸运,再次成为朋友。
  4月22日
  作者简介:虫二,本名王中强。辽宁抚顺人。现定居美国华府。美国: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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