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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重生 (短篇小说)

巴厘:意如香

   一驾马车碾碎月影踏过晨霜,苦旱逢甘雨,千岛沐浴春风中。
  2010年虎年春节特别红火,许多商场张灯结彩,年节礼品琳琅满目,庙宇里的舞龙舞狮更是热闹非常,善男信女进香许愿,络绎不绝。华社的春晚节目搞得红红火火,千姿百态的文艺演出,一场紧接一场。好些地方更是闹到元宵十五,爆竹响通宵,焰火洒满天。华族习俗受到了当局与主流社会前所未有的尊重,有些街市与教堂里也是灯笼高挂,布置成鲜红的春节色彩,处处为春节贺年。兄弟族群参与其盛,政府高官穿着红彤彤的唐装,给华人“恭喜发财”拜年,盛况空前热烈,热热闹闹,是十年前想也不敢想的大变化啊!
  李丰盛与老伴许佩琳埋坐在沙发里,他们兴奋地收看激动人心的中国春晚节目,白发盈盈的李丰盛,微驼的脊背,拿起一块年糕慢慢品尝,许佩琳娴静庄重的脸露出笑容,倒了一杯龙井茶递给老公:
  “喝点茶吧,小心年糕噎住了。”
  两老相依为命,退休下来,把店务交给刚从北京进修回来的男儿经营,两老都把精力关注在华社团体的活动上。李丰盛品尝着龙井茶,慢条斯理地说:
  “大众三语学校明晚的春晚节目,我得准备些相关资料。”
  他起身到书房去,耄耋之年,犹如梅花铸就傲霜骨,风姿不减当年勇,庆幸于印尼的华教,经历32年的封杀后,如今又焕发生机,在印尼各地复办起三语学校来,华文华语开始复苏了。想起过往的心酸岁月,不能同日而语了。他不由地拿出封尘多年的日记本,一页页翻看起来,不觉呆在书桌旁,陷入了无限感慨的回忆中……
  1965年12月,山风起处,叶落纷飞,千岛星空一片阴霾。
  中华学校课室里,风神俊雅的李丰盛老师,正在给同学们讲解印尼历史,他把近来发生在首都雅加达的“9-30事件”扼要讲述了一遍。最后他说道:
  “同学们!这是印尼历史上惨绝人寰的政治大屠杀,我们印尼华人的处境将会是令人担忧的,希望同学们都要做好思想准备……”
  李丰盛老师忧心忡忡的讲述,使得课堂里的气氛悲怆严肃。同学们都屏气敛息,不吭一声。大家都预感到今后印尼局势的严重性,不知所从的恐惧……
  李丰盛与许佩琳原是从棉兰到小岛来教书的年轻教师,两人是初恋情人,血气方刚,心不外想,双双献身在弘扬华教的事业中。面对突如其来的政治变迁,老师们都不知所措,许多地方侨领也都面临这生死攸关的抉择中,悄悄易地求安,为求生存,纷纷寻求自保远离他乡而去。李老师对同学们说:
  “今年假期,我和许老师要回棉兰去,希望同学们多多保重。”
  下课了,同学们围着李老师依依不舍,李丰盛双手揽着同学们,语多勉励,内心深处有着太多的感慨,在小岛教书已经三年了,小岛里淳朴的民风与学生家长的热情,他早已下决心要在这里终身教书,不想形势逼人,人算不如天算,局势的发展越来险恶了。这时小岛里来了一批红帽军人,开始清洗左派人士,一批又一批的左派分子,双手捆绑着被押送到码头,又用小汽艇带到一个野猪岛去,据说都被乱枪处决了。
  小岛里人心惶惶,大家见面都不敢多谈。李丰盛与许佩琳焦急地等待船期,那时一个月才有一趟船期,好不容易等到来船,他们迫不及待地急着要登上汽艇,尽快离开那令他们魂牵梦萦的伤心地,向棉兰方向而去。在等待船期的难熬日子里,心里都有不祥之兆,军人政权严禁华文书报,他们把带不走的书籍,一本一本焚烧掉,有《红岩》、《青春之歌》、《三国演义》、《水浒传》、《林海雪原》,《十万个为社么》等等。许佩琳手里翻到《红楼梦》,疼爱地犹豫说道:
  “烧掉?太可惜了”
  “留下吧!”李丰盛更舍不得,也顺手取出一本《大众哲学》。
  《红楼梦》与《大众哲学》,这两本书就成了他们往后三十年来仅有的华文书籍。许佩琳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把两本书,层层包裹起来,塞入皮箱里。那不得已焚烧华文书的那一幕,以及收拾行李时不小心把一个珍贵的清代青花瓷,摔落地下粉碎了,成了李丰盛与许佩琳挥之不去的心灵创伤。
  12月30日,终于如愿登上汽船,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汽船破浪前行,向着亚沙汉港驶去。入夜,佩琳秀丽的圆脸若有所思,依偎在丰盛怀里,遥望远去的小岛,思绪杂乱,三年的教书生涯,使她更具文化素养,与李丰盛的情感更亲密了。迷迷糊糊地在丰盛怀里睡去了。
  “琳!醒来!醒来!你看……”
  丰盛急急摇醒佩琳,汽船已驶进亚沙汉河口,天色蒙蒙亮,佩琳一眼惺忪突然看到河里漂浮着无数的尸体,不觉心里一惊:
  “啊!……”
  她紧紧依偎着丰盛,心里扑扑跳。整船人都惊呆了,一具断头断手的魁伟尸首,搁浅在红树林旁,被河浪冲得摇摇晃晃,另一个女性裸体尸体在河中急速漂流,全船人鸦雀无声,佩琳扭转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终于抵达亚沙汉港,乘客鱼贯冲出,李丰盛与许佩琳也急急领出行李,叫来出租车,向棉兰方向而去。沿路不时有军车载着一群暴徒,一路喊打喊杀,不知那一家又将惨遭毒手遭殃。时值椰风蕉雨,热带雨林加上政治风暴席卷而来,风云变幻,雷雨交加,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李丰盛回到母校,被安插任教初中部,许佩琳被分配到小学部教书。他们倍感欣慰,与众多尊敬的师长在一起,心里更踏实了。只是总安不下心思教书,此时局势更加动荡,老总统苏加诺已被赶下台,苏哈托将军篡夺了总统宝座。1966年3月,军人政权下了一道禁令,封闭全国的侨团与华校。
  1966年3月26日,母校被一群暴徒在军警庇护下,强行霸占了。和许许多多的华校教师一样,李丰盛与许佩琳顿时失业了。生活上没了着落,一时间都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苦闷之中。儿女众多的陈老师,只好由师母盘点做些糕点,每天早上,陈老师破帽遮颜,双手拎着两个竹篮子,带同一个幼小的儿子沿街高声叫卖:
  “肉包!烧的肉包……”
  林老师更不得已到一家赌馆里充当收银员,权且维持一家生计,见到熟人忙把头低下来,老师们个个心情不安地度日如年……
  许佩琳获得好同学帮助,到她家里当车衣工,学习裁缝,暂时稳定了下来。李丰盛也得到开设杂货店的同学协助,每天凌晨到杂货店里领取两百粒鸭蛋,和售卖木瓜、椰子油的王老师结伴,带到汉口街早市巴刹销售。因是单身汉,得过且过,没有太多顾虑。师生们都能互相关照,经常被学生家长留宿吃饭。
  当时老师们经常聚在一起,谈论时局,大家最担心的是,学校被封杀了,下一代的教育问题成了老师们最关注的课题,为了不让华文断层,大家决定开展家教,组织学生补习小组,也得到家长们的支持。每天工余,大家都分头开展补习工作。佩琳也负责两组的学习小组,天天补习忙。
  不想,局势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军事当局断绝了中国的外交关系,颁布了更多针对华人的严苛禁令,取缔华文、禁止华族习俗,实施改名的同化政治,暗探四处监视华人行动,终于发觉有华文补习活动,许多老师都被敲诈勒索。一天,许佩照旧给学生补习,竟被两个暗探跟踪了进来,二话没说,就把书卓上的补习课本抢在手里,许佩琳急了,灵机一动,大声喊道:
  “Rampok!强盗……”
  佩琳的高声大喊竟然把暗探吓呆了,放下书本拔脚飞跑。学生家长也赶紧把佩琳引出后门脱险了,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经历。可是李丰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星期后,丰盛刚从早市归来,几个暗探就冲进宿舍,把李丰盛给学生的补习课本,全部没收,并把李丰盛强行押上警车,带到警察局。一个横眉鼠目的警官拍着桌子骂道:
  “这封信是寄给你的地址,你的书本都是华文禁书,你是红色危险分子!”
  李丰盛打开那封信,原来只是从香港寄来的明信片,一个红底“福”字,丰盛哭笑不得,那警官咄咄逼人:
  “红色支那字,就是红色宣传品,来人!把这个危险分子关进牢里去!“
  两个警卒把丰盛押进牢房里,里头阴森昏暗,好像关押着几个人。待丰盛慢慢适应了暗灰的光线,才发觉关着两个华族小孩,顶多是十三四岁。
  “叫什么名字呀!犯了何罪?关多久了?”
  “我们没犯罪!我叫苏志宏,弟弟叫志强。我们只是在家里补习英文。”
  天啊!天理何在?华人学华文与英文都会犯罪,成何体统?李丰盛愤慨万千问道:
  “还敢补习华文吗?“
  “为什么不敢?我们是华人,一定要懂得华文华语。”苏志宏高声说道。
  “好吧!今后我就在牢里教你们补习华文!”
  在牢房里,丰盛天天教他们华文,也学习英语单词。佩琳来探监时,还给他们带来纸张和笔,志宏和志强也很认真学习起来。几个月后,外头的侨领与亲友都在设法营救,大家筹集了一笔款项,有钱能使鬼推磨,终于把他们三人解救了出来。
  这时候,局势更加混乱了,市区里到处发生排华骚乱,打、砸、烧、抢,杀死了许多人。
  “盛,我们还是……”佩琳心绪不安地对丰盛唠叨着。
  “别说了!我知道你想回乡……”
  丰盛答应着,就这样他们暂回佩琳父母家K镇去。后来征得家长同意,70年代,他们成家了,在小镇里开了一家成衣店,维持生计,一晃二十年,育有一男三女,沿用华文名字,也采用印尼名。在小地方只有就读国立学校,但在家里他们坚持替子女补习华文。这时期,市面上完全没有华文书报,他们唯有仅存的《红楼梦》与《大众哲学》,成了他们弥足珍贵的华文读物。后来他们通过港口华人船员,从新马把华文报当废纸带回来,这些新马报刊,读之爽神,竟成了丰盛与佩琳慰藉苦闷心灵的最好精神食粮。
  热带旱季酷热无比,农田龟裂,炎阳把绿茵暴晒成枯黄的草垛,奄奄一息了。一天,读小学的男儿哭哭啼啼回家诉苦:
  “妈!我不要上学读书了,我只和同学在校讲一句华语,就被人吐口水,还被老师处罚洗刷厕所,在烈日下罚站了半天。妈!我好口渴疲惫啊!我不上学了!”
  佩琳搂着孩子,悲痛万分,我们华人寄人篱下,缝隙求生,何时才到头啊!心里针刺一般,一种尊严受损的耻辱,只觉鼻中酸楚,自己的民族语言,得不到合法使用,是多么悲惨的歧视行为!国立学校还特地每逢春节里,就举行大考,不让学生请假过春节,轻之记过,重则开除,何来人道公理啊!愁绪万种,丰盛与佩琳都陷入了无可名状的苍凉心境中,许多看不惯的歧视烦恼事,一重不了一重添,只好忍痛默默忍受着。
  “好孩子,莫哭,别怕!我们坚持在家学华文,讲华语,华文华语绝不会被灭绝的!”李丰盛鼓励着孩子,更坚信了自己的民族信念。
  九十年代初,他们举家搬迁到爪哇岛。1998年,东南亚发生金融大危机,印尼政局更处在政治大动荡之中,反苏哈托军人政权的风暴处处席卷。为了转移视线,军人政权导演了一场震动世界的“5-13排华大风暴”,雅加达街头到处烧、杀、抢、奸,惨绝人寰,华人的命运如惨祸飞灾,许多华人妇女被奸污后屠杀,弃尸街旁……
  但这场政治大风暴,权力斗争白热化了,最终导致了苏哈托倒台。印尼接连换了好几任总统,在多元理念的瓦希德与梅加瓦蒂总统任内,终于正式废除了旧政权强加给华人的许许多多歧视条例,华文华语解禁了,春节被法定为公共假日,华人可以公开庆祝春节,欢度农历新年了……那暗无天日的排华苦闷日子,终于熬到尽头了。
  李丰盛把日记本合起来,伸了伸懒腰,大大呼了一口气。华人的风雨家园,都挺过来了,华族传统文化复苏已展露曙光,往事不堪回味,流逝的时光,像离枝的黄叶,永远吹落了。逝者无痕,来着可追。环视印尼各地,三语学校纷纷创办起来,后来苏志宏与苏志强还被华社选送到北京进修华文三年,掌握了中、英、印三种语言,学成回来后,被安排进光明三语学校任教,成为了当地弘扬华文的翘楚,发挥了积极的影响作用。丰盛与佩琳的儿女也都进修华文,都学有所成,让华文华语能够在华人家庭里得到很好的传承。他们并把华文融和在族群文化中,自觉融入主流社会,为印华文化发展成为印尼文化的组成部分,不懈努力着,还积极参政议政,大有作为。
  李丰盛想到此颇感欣慰,回望那欲哭无泪的年代,经历32年的封杀,到如今的复苏,不就是华文华语在印尼千岛大地上浴火重生的写照吗?事不避难,知难不难。李丰盛微显皱纹的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酸楚味,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时兴起吟唱起翟秋白的诗:
  “寂寞此人间,且看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雨来,应有香如故。”
  他仰起了头时钟正指着凌晨一点正。
  “时间不早了,睡吧!明晚三语学校的元宵春晚节目,我们还是特邀嘉宾,据说将颁发‘功劳奖状’给我俩呢!”李丰盛打着呵欠牵着佩琳就寝去了。
  许佩琳躺在床上,彻夜难眠,心里喃喃吟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盼春来到……”
  虎年春节来临,千岛大地迎来春天了吗?居安思危,曾经的记忆,化着一缕缕挥之不去的心血滴滴,莫忘历史,她失眠了,等待黎明曙光的人们,彻夜难熬啊!
  东方破晓,一驾马车装满历史记忆的尘埃,蒙蒙夜色中,疲于奔跑……
  (本文曾于第四届印华“金鹰杯”短篇小说比赛获得季军奖项,创作于201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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