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国际日报 2023年05月26日 第2023-05-26期 >> 第A5版:印华论坛/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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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的人——评于而凡的《五月》

贾文俐

  于而凡写的《五月》,虽然谈的是1998年5月印尼反华暴动事件,整篇文章却反映了在他人屋檐下的生活,虽然很想融入本土社会,成为其一分子,却不得不逆来顺受地接受“我是华裔”的宿命。
  开场,作者很巧妙地利用一个小男孩介绍他的小姑,小男孩犹如一条线,他把整个故事贯穿起来。小姑正在看电视,新闻在报导大学生风风火火掀起的反政府、反贪腐运动。这时,小男孩的小叔出场了。他是学生运动的领袖,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说。小姑对小叔怀着无限的崇拜。当阿婆说:“这孩子,怎么总是不听老人家的话,要闯祸的。”这时,小姑护着哥哥说:“妈,人家可是为民奋斗。”单这一句话,表达了小姑的观点,她很爱印尼这个国家,很爱印尼人民,所以,她很自豪哥哥能“为民奋斗”。倒是阿婆一语道破了印尼华裔的处境:“当华人就要懂得守本分,他们不找我们麻烦就谢天谢地,还搞什么政治?”是的,华人要懂得守本分,因为打从出生起,他们就被刻上“支那”的印记,无论住了几十代,以及如何努力,华裔还是被当作“非我族类”。
  小叔从来不认为他是华人。他结交印尼姑娘珊蒂,不在乎她的回教信仰,反正,他身份证上的信仰那一栏也是乱填的。他对小男孩的父亲,发出如下的宣言:“除了肤色不一样,基本上(我)和大部分印尼人并无不同。我可不像你,还固守华族本位,护守什么支那文化,我早已认同印尼这片土地。”“支那”是对华裔极具歧视性的称呼,可是经过常年累月的引用,华裔年轻人也都习惯地称呼自己同胞为支那,他们认为支那就是中国人,没有任何分别。小叔就是如此彻底地认为自己是正统的印尼人。
  从一开始,故事是在忐忑不安中进行,就像有大事要发生。读者的情绪也跟着故事的发展而起伏不定。直到那一天,军人开抢了,很多学生倒在血泊中。小叔没回家,他要坚守岗位,在医院守护受伤的同学。顿时,雅加达笼罩在末日来临前的不安,可是日子还是要过。隔天,小男孩和小姑还如常去上学。如爬阶梯似的,作者一步一步地营造肃杀的氛围;“今天很热,没课外活动,很早就放学回家,小姑没回家,从学校直接去教会合唱团练歌……爸爸又来电话,说好多地方发生暴乱,治安不好,叫外头的家人赶快回家……”电视新闻一直开着,电话铃响不停,外面人声沸腾……这些声音的效果,就如电影里的音响特效,增加恐怖、紧张的气氛。阿婆心系小姑,要和小男孩出去找,可是被街坊拦住了。各地发生暴动了,还有抢劫,烧店铺。小姑和小叔还没回家。阿婆到处找不到小姑,派大姑的司机去找,也扑个空。阿婆变得身心烦燥,只有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小姑,读者也随着祈求小姑平安,心中已有不详之感。
  在这一段等待的时间,小叔回家了,得知小姑还没回家,他立刻又跑出去找小姑。阿婆不放心:“你姐姐说外面很乱,街上都在大喊打倒支那。”这句话非常的讽刺,小叔是如此热爱这块土地,以及这土地孕育的人民,可是,很悲哀的是,他无可避免地被归类为他所称的“支那”人的同类。
  当我们认为非我族类为暴民时,琶彩司机,巴尔诺出现了。他保护小叔去寻找小姑。同时,乘机在混乱中偷走电视机的阿密尔被哈山伯痛打:“我可没强盗儿子,把抢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喊打喊杀中,我们终于看到了人性的光芒,在微小人物身上显现出来。
  小男孩的父亲回来了,“一打开门,只见爸后面挺立着三位短发军人……别怕,是大姑请他们来接爸爸。爸解释。”短短几句话,道尽了当时强势的军政商关系,以及形势的严峻。同时也揭发了身为华裔的无奈,在自认为拥有印尼国籍的华裔,必须依靠军人的保护才安全。遑论那些手无寸铁,柔弱无依的华裔,只有任人糟蹋、蹂躏的命运。
  而小姑就是其中一位。小姑回来了,这里是故事的高潮。可是,作者很慈悲,只用几句话来描写:“她出现时,是由琶彩车夫,巴尔诺及小叔扶持着……她头发凌乱,裙衣残碎,满身血痕,眼珠空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作者没有明说,可是作者写出了以下的场景:三位军人起身想帮忙,不料小姑一见他们,就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求你,求你!不要!”手脚尽力向外挣扎,差点把爸绊倒。一位军人向前几步显出善意,可一靠近,小姑又再竭力斯底里喊叫……“作者在这里埋下了伏笔,在小叔和珊蒂的密谈,给了答案。
  我们读了小姑这一段,心很痛。被凌辱,被强暴的岂止是小姑,就如作者在他的诗作“五月再祭”里的阿华、阿娇,小姑象征无数生于斯,长于斯,认印尼为自己祖国的华裔。她很失望,她悲,她痛。在这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大姑接小姑到澳洲去住。伤疤还在,可是她找到了生命的出口。她开始写文章。“小说里全没有成人,主角是小孩儿、动物、植物和山水,很像童话,可是情节平平,主角自言自语,不像是给儿童看的。”这就是历代在印尼华裔的写照。没有话语权,只有在自认“我们是中国人”的圈圈里,自说自话,平安就好。大家都不敢奢望能享有一般国民的权利,或为国为民服务,也特意地把每隔一段时间会重演的排华事件忘掉。
  自从小姑事件以后,小叔变得很沉默。珊蒂来找他,他们在房间密谈,只听到小叔在吼叫:“别问,别问了!问问你那当军官的哥哥,他们做的好事!”至此,读者终于了解了,为何小姑看到军人就心生恐惧,原来他们才是元凶。随后,听到玻璃碎片落地声,这碎片,片片是小叔的心,印尼不再是他的国家,他像碎片一样,不能再完整地整合。他的梦想碎了,他也打碎了他和珊蒂的情缘,他和印尼的一切就像撒落满地的碎片。
  有一天,小叔突然不告而别,留书给哥哥,小男孩的父亲,说:“哥哥,对不起,我不能保护妹妹,我无法面对现实,无法面对自己。我需要空间来思考。”小叔很自责,他到非洲去自我放逐。“从零信的讯息中”,他们得知他在为“绿色和平”工作。绿色代表生命、自然、春天,等等。显然,小叔需要绿色来重生,并以和平抚慰他心灵的创伤。小叔的生命在蜕变中,在写给小姑的网信,他写道:“世界是平的,又拥有太多的不平。在这里,大地是原始的,自然是纯洁……我们把树林种在大家心中……”在诗里,小叔找回心灵原始的纯洁,不被污染的大地。他念念在兹的是把绿色的树林种在大家的心中,希望人人心中充满爱,没有仇恨。
  经过五月事件后的放逐,小叔的生命升华了。他说自己“像非洲弃儿,没有历史……立足在沙漠荒野上,我再感受到作为一个地球人的充实……”小叔不再局限于印尼人或是中国人,他是地球人。他“在南非认识了一个华裔诗人……只想了解一点自己的家谱……”
  小叔的家谱就是他的根,他很想定位自己的根。他到处流浪,只为了要寻找“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最后他明白了,只有放下过去,放弃小我,才能在无边际的宇宙中找到自己。在结尾的诗篇中,小叔抄录了一诗:“……漂流,是我唯一的生命乐章。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已把土地彻底遗忘。因为我的根——已深深扎在海洋中央。”小叔解脱了,他不奢求土地的眷恋,因为他已拥有海洋。虽然根是不能扎在海洋中央,可是,又有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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