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国际日报 2022年04月23日 第2022-04-23期 >> 第B6版:世界文化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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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淼淼(美国)

暮光中的红雀

  1
  黎明前的天空被黑暗吞噬,低低压在以诺心头,像一张暗黑色的罗天巨网将他破碎的心牢牢兜在暗流的冰河之中,一浪浪席卷而来的思念和悲痛像汹涌的河水将他一次次淹没。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匀速行驶着,周遭万籟俱寂。以诺似乎感觉到妻子淡淡的芬芳气息,恍惚间伊莉雅就像往常一般,亲切慵懒地坐在他身旁,俏皮地聊着他们喜欢的音乐和电影。
  想到爱妻,以诺的嘴角轻轻勾起,显出一丝黯淡的苦笑。
  他看向车窗外的天际,一点暗红色的晨光若隐若现。他收回目光,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突然,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眼睛越睁越大,不可思议地望向车窗外那一排绵延几里路的二十多盏路灯。那鹅黄色的灯光竟然瞬息间变成了柔美浪漫的淡紫色,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以诺的眼泪再也抑製不住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一滴滴敲击在方向盘上。他听见自己的心在拼命狂跳,思念像决堤的河将他这一段日子的坚强冲击得七零八落。
  以诺戛然剎车,停靠在一盏紫色的路灯下,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这条路他开了整整十年,每一个黑蒙蒙的清晨他都会和妻子伊莉雅一起乘着黎明前的夜幕驾车驶往电台,投入到每日清晨的福音电台灵性音乐节目。
  多年前,他们一起从神学院毕业,入职这家向往已久的福音电台工作,以诺做音乐主播,伊莉雅担任节目导播策划。两人从神学院初见的那天起就认定了对方是自己这一生的灵魂伴侣。结婚那天,伊莉雅亲手为以诺戴上一条紫色领带,以诺亲手为伊莉雅戴上一枚紫水晶婚戒,因为紫色是爱妻最钟爱的颜色。
  结婚十年,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恩爱的记忆。他们常常亲昵地叫着彼此的乳名,抬头望向对方的目光里总是充满了浓浓柔柔的爱意。今年他们本打算一起去心心念念的耶路撒冷朝圣,顺着《旧约》里的故事一点点巡访历史的原貌。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而永远停在了以诺的回忆中,带着锥心刺骨的痛。
  一个月前,就在同一条路上,以诺最后一次开车送妻子去医院,从此便天人永隔。
  伊莉雅死于新冠肺炎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前,她一直都在坚强乐观地鼓励着丈夫,两人一起手握手向上帝虔诚祈祷。妻子弥留之际,以诺站在ICU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她,手里拿着那台伊莉雅亲手买给他的生日礼物“收音机”,播放着两人最爱的那首《云上太阳》。
  然而,妻子还是走了,云上的太阳没有闪耀希望的光芒,乌云便压顶而来。暴雨滂沱中,他心痛到窒息昏厥。
  以诺在车子里哭得浑身颤抖、喉咙硬咽,他不明白为何上帝让她挚爱的妻子离他而去。他痛苦悲愤地用手使劲拍打着车子,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车载CD播放器,那首《云上太阳》在一片静寂中突兀地响起。
  “无论是住在美丽的高山,还是躺卧在阴暗的幽谷。当你抬起头,你将会发现,主已为你我而预备。云上太阳,它总不改变,虽然小雨撒在脸上。云上太阳,它总不改变,啊哈,它不改变。”
  歌声像清冽的泉水一般流泻而出,空灵轻盈地盘旋在死寂的车厢空气中。
  以诺突然伸手猛地关掉了播放器,他愤怒地嘶吼道:“主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残忍?!为什么要让我失去我的妻?!主啊,我们这一路如此虔诚敬拜侍奉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以诺终于归回平静。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离节目开播只剩下不到半小时了,他用力擦了几把眼泪,重新启动车子,加速向黎明中的电台方向驶去。
  2
  他还是迟到了,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迟到。
  他对着话筒,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新来的年轻导播急忙切换到一首福音歌曲,焦虑不安地透过隔音玻璃看着失魂落魄的以诺。此刻他正呆呆盯着面前的话筒,眼里一片空洞黑暗。
  “以诺,要不要我替你播这期节目?”导播在耳麦中轻轻而焦急地询问。
  以诺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抬头对隔音玻璃那一端的导播歉意地摇了摇头。
  音乐声渐渐弱化,他对着话筒,若有所思地说道:“亲爱的弟兄姐妹,主内平安!我想和大家分享我今早的一件奇遇,过去的十年我曾与妻子一同往来于家与电台之间的那条高速公路,今早那路两旁的路灯突然从鹅黄色变成了紫色。你们知道吗?那是我妻子伊莉雅生前最爱的颜色。我不知道亡妻是否在用这种方式回应我对她的无尽思念,我希望她的灵魂一直陪伴着我。你们可曾经历过失去爱人和亲人的痛苦?在最黑暗的时刻,你们是否感受过他们的陪伴和注视呢?欢迎大家拨通热线电话分享你们的故事。”以诺的眼角再次滑落两行晶莹的泪,导播见状立刻推高了背景音。在徐徐升起的灵歌旋律中,以诺快速调整好情绪,平静了下来。
  当导播连线到听从来电时,意外发现今天的热线异常忙碌。许多人来电,在节目中分享他们在爱人或亲人离世后所经历的奇异陪伴。有人说在夜晚看到离世的亲人坐在身旁凝望自己,有人说感到亲人在抚摸自己的头发,有人说听到过亲人对自己说话。大多数人都是在半梦半醒状态经历了这些灵界奇遇,也有少数人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耳闻目睹了这一切。
  以诺激动地与听从讨论着,完全忘记了这是一档音乐节目,而不是探讨灵异事件的节目,他浑然不觉自己偏离了节目宗旨,导播紧张不安地看着以诺。作为一名从业十年的资深主播,以诺犯了这个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失误。
  节目过后,他主动向台里请辞,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因为情绪激动犯下什么别的错误。台长熟悉以诺和伊莉雅,也知晓他们曾是一对恩爱非凡的夫妻。自从伊莉雅去世后,以诺的状态一直不好,于是台长让以诺先暂时休假调整一阵子,并未批准他的辞呈。
  以诺一个人漫无目的开着车,不知不觉来到他和妻子最爱的那片海滩,咸腥的海风硬硬吹打在他的肩头、臂弯,空空荡荡犹如一只孤独的海鸥。他顺着一块巨大的礁石,爬上悬崖峭壁处的一块风化的斑驳巨岩,站在那里眺望远方。
  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像一面死寂的镜子,冷酷地映照着几朵淡灰色的云朵,耳畔一阵阵海涛的轰鸣巨响排山倒海炸裂开来。
  以诺看着那碎成无数雪沫的浪花,突然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他一步步挪到巨岩的边缘,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向下方深渊一般的海水栽倒。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融入死亡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爱妻伊莉雅在对他焦急地摇头。他一惊,手臂已经被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一下子将他拽回了安全地带。他定睛一看,是一位陌生的男子,胸前戴着一个十字架项链,正忧心忡忡看着他。
  以诺苦笑,闭上眼睛四仰八叉躺在巨岩上,对那男子轻轻说了声“谢谢”。男子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坐下陪在他身旁。以诺不知为何向男子讲述起自己和妻子之间的故事,男子默不作声地听着。
  “你所经历的叫做ADC,就是所谓的死后交流。”男子对以诺说道,“许多人在亲人或爱人过世后,因为思念过度就会出现这种现象。有些人会听到故去亲人的声音,能够感知到他们的注视和陪伴,感觉到他们的触碰和抚摸,甚至可以闻到亲人生前身上散发的气息。”
  以诺睁开眼睛,狐疑地盯着男子,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是谁?”
  男子神色悲伤地凝望着海,答道:“我叫林恩,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自从新冠大流行以来,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和你有类似经历的患者,所以我了解得很清楚。一个月前,我的儿子也死于新冠肺炎,我自己甚至也经历了与你类似的事情。我看见儿子的玩具突然在深夜从架子上掉下来,他最喜欢的音乐玩偶突然在深夜响起。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儿子一直没有离开,他还和我们在一起,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强烈心理暗示的结果,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真实的存在。”
  以诺聚精会神听着,他突然对眼前这个叫做“林恩”的男人产生了深深的共情和怜悯。如他所言,是不是意味着许多在这场瘟疫中失去亲人和爱人的人们正在遭受着同样巨大的痛苦和折磨?以诺的心紧缩了一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种进了他的心田,让他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使命感。
  3
  之后的日子,以诺和林恩一同踏上了路途。
  他们一起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在瘟疫中失去亲人或爱人的家庭,免费为那些在瘟疫中失去家人的患者做心理疏导和音乐诊疗。从城市到乡村,从沿海到内陆,他们珠联璧合,携手帮助一个又一个悲痛欲绝的人慢慢恢复,渐渐走出失去亲人的心理阴影,重获内心的平静和安慰。当一个个患者痊愈后,他们总能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喜悦感。
  他们无意中结识了安迪。他的姐姐也在瘟疫期间因感染病毒离世。他们是一对孤儿,自小安迪就由姐姐一手抚养长大。当姐姐在医院隔离治疗期间,安迪却无法和她见上最后一面,直到姐姐离世那一天。这成了安迪心中的一根刺,一碰就痛,让他夜不能寐,每日以泪洗面。他一想到姐姐孤独绝望地面对死亡,没有一个亲人陪在她身旁,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就像虫子一样,一点点蚕食啃咬着安迪的心,让他痛到窒息。
  直到姐姐生日那天,安迪流着泪买来姐姐生前最爱吃的巧克力口味生日蛋糕,放在姐姐遗像前插好生日蜡烛,便起身去找打火机。当他返回屋子时,似乎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蛋糕前朝着他微笑。他惊恐地仔细打量那透明的身影,突然鼻子一酸,泪水滚滚滑落。那,正是姐姐的模样!是的,安迪对以诺和林恩斩钉截铁说道,那个半透明的影子的确是姐姐生前的模样。她总喜欢穿着淡粉色的长裙,配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头发像绸缎一样乌黑油亮,他说姐姐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安迪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着,以诺和林恩安静地听着,眼底有深深的怜悯和同情。安迪蹲在地上硬咽着抱住膝盖痛哭,他说等他哭完再抬头看时,蛋糕前那个半透明的影像已经消失不见。但安迪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他觉得姐姐一定就在身旁陪伴着他,她会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她。安迪感到一阵悲伤、喜悦和难过浸透了心房的每一个角落,让他逃无可逃般窒息痛苦。
  以诺开始用灵性音乐疗法为安迪疗愈心底漫无边际的悲痛,这段日子他跟随林恩学会了心理治疗中常用的深度催眠术,两人一起用了一个长长的假日帮助安迪疗愈恢复。
  每当深夜以诺独自返回静悄悄的旅馆房间,疲惫已经让他来不及悲伤思念,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许多次,在半梦半醒中,他似乎听到爱妻像往常一样,轻轻柔柔呼唤着他的小名,叫他快快起床上班。
  日复一日,以诺和林恩像一对联手进击撒旦的勇猛战士,行走在一个个相似又不同的悲伤故事中,陪伴一个个患者战胜抑郁和悲痛,逐渐康复起来。
  终于,安迪说,当他再次看见姐姐的半透明影像出现时,心里再也没有了悲痛和酸楚,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安慰。他告诉以诺和林恩,他看见姐姐似乎比离世时年轻快乐了许多。甚至有一次,安迪在煮一锅粥时,竟然闻到了姐姐生前常用的香水味,看见姐姐半透明的身影再次出现时,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却异常平静、喜悦。他喃喃对着那个透明的影像说,姐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安心去吧。从此之后,姐姐的影像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安迪内心的伤痛和愧疚也终于得到治愈。他告诉以诺,他坚信姐姐一定是去了天堂,在那里等他,终有一天,他们姐弟俩会在天堂再次团聚。
  林恩问以诺,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灵魂吗?以诺坚定地回答说,当然相信!上帝造人,必有身心灵。林恩说,你觉得那些人遇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的灵魂?以诺说,真实与否都不重要,至少这是一种方式,最终让灾难中的伤痕得到治愈。
  4
  三个月后,以诺精神焕发、重返音乐主播岗位。这一次他仿佛看见妻子伊莉雅坐在隔音玻璃后面的房间里,微笑着用鼓励和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以诺用饱满的情绪主持了这一期音乐节目,并与听众分享了自己这三个月的经历,鼓励更多人加入这项义工。
  他日日开车去电台的路上,依旧看到一盏盏淡紫色的路灯散发着柔美的光芒,仿若妻子宁静美好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爱意和眷恋,心里升起几许暖暖的安慰。
  电视新闻中,市政工程队宣布即将维修这一路段的路灯。据说这些紫色的路灯是质量不好的残次品,市政工程队准备用普通的鹅黄色路灯替换这些淡紫色的路灯。以诺看过新闻,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道还能看见这些紫色的路灯多久,但他相信妻子一直都在默默陪伴、注视着自己。那些两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真实,永远不会因外界的改变而消失。
  日暮时分,漫天绚丽的晚霞抚慰着大地,一层澄明温暖的暮光轻柔地笼罩着人间。
  以诺一个人静静坐在屋外廊檐下妻子最爱的那把摇椅上,周身洒满了温暖柔和的暮光。一只羽毛艳红的北美红雀悄悄飞到廊檐下的栏杆上,驻足停留在离摇椅不远的地方,盯着以诺的身影目不转睛看着、看着,轻柔婉转地歌唱。在印第安人的传说中,红雀出现代表着爱人永远守候、陪伴在身旁,不离也不弃。想到这里,以诺轻轻抿起嘴唇,温柔地看着那歌唱的红雀,一声声呼唤着爱妻的名字,那样深情,这般安慰。
  作者简介:崔淼淼,画家、作家、教师。出版长篇小说《翡墨庄园》、《氿云瑶》、文学作品集《淼淼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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