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通知作者的妻子美惠，要做好插管，换上呼吸器的准备！插管上呼 吸 器 的 治 愈 率 只 有12%。也就是说，作者有九成的可能死在插管的床上。牵手二十多年，今夜，妻子要如何面对这88%的死亡率？……
　　第十六 日。旷野启程
　　一个五十几岁的大男人，抱着一片方形小白毛巾，令人醒目地躺在摄影棚中间的床上。本来是一整个下午，学者们悲喜交织的注意焦点，到了傍晚。我第三次陷入昏迷。灵魂再次离开了这行将就木的肉身。医院立刻通知美惠，要做好插管，换上呼吸器的准备！
　　这要做什么准备呢？目前插管上呼吸器的治愈率只有 12%。也就是说，我有九成的机会将死在插管的床上。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不敢问美惠，接到这个可能会插管的通知电话，当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牵手了二十多年的夫婿，今夜要面对88%的死亡率？
　　我当时的魂就围绕在美惠周围，看着春寒夜已深，美惠孑然一身，望着两个熟睡的孩子，被子掖了又掖，灯，关了又开。美惠，你准备好了吗？又要怎样准备好呢？
　　我站在旁边，早已哭成了泪人，我要抱着她，给她力量，我声嘶力竭地喊：“美惠！我就在你身边呀！你看到我了吗？别怕，神在牵着我的手呢！”
　　她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哭声，感觉不到我宽阔的臂膀，但是她倔强地没有哭，只是一个人，在灯光昏暗的孩子们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每经过我一次，都像刀刺心脏那样，让我一次次承受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我回头愤怒地对着神说：我这样爱你，每天呼喊你的名字，为什么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你还要让我这般失望，痛苦？为什么？ 经上不是说，每一个呼求主为我主的人，都能进神的国吗？
　　神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现在难道没有在我的国度里吗？这只是我每天经历的事情。
　　午夜已过，美惠突然坐了起来，拿起电话，用自己不是很轮转的英文给医生发电邮：
　　亲爱的詹哈比医生，很抱歉，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是你病人的妻子。十几个人连席电话会议的气氛，压到我喘不上气。我决定给你直接发这个电邮，不管你能否收到。如果他醒过来请告诉他，我们爱他，我把他送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忘记了给他拥抱，他就这样死了，太不公平！他一直是个斗士，他一直坚信，他是神最疼爱的孩子，他一定会打赢这一仗，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些。谢谢你。
　　高浓度的吹氧，确实有改善病情。至少我的头脑反应速度不像以前那样迟钝。但是并没有立竿见影地阻止肺部的进一步恶化。不去管用的是新药还是生理盐水，各项数据，都没有完全按照通常已经形成的预测方向走。不懂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是能够感觉到的，就是每天的咳嗽，发烧，浑身刺痛，甚至咳血，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善。
　　兄长在仔细倾听，连席电话另一端主治医生和几个客座研究员反复讨论，分析利弊，沙盘推演最坏可能等等，漫长地讨论了一直持续从午夜时分，延续到凌晨。我的兄长，咱们东北的纯爷们儿，切入电话，一锤定音：“我的这个弟弟，内敛含蓄，但一直是个斗士！我相信专家们原定药物的选择和既定治疗计划。请按原计划继续治疗，我负全责，坚决不插管！他有信仰，他从来没有让大哥失望过！”
　　专家们一下子振作起来，其实他们等的就是这样的钢骨担当。
　　“美惠？”专案副主持医生，詹哈比博士问。
　　“我先生低调信主，但是他的信心坚强，从不打折扣。大哥的话，就是最后答案。”
　　“好，让我们再确认一次最新的数据。血氧？“
　　“89。”
　　“心跳？”
　　“109。”
　　“Hi-flow reading？”
　　话音刚落，传来内线广播：“詹哈比先生，请查看你的电邮，紧急！”（Dr. Janhavi, please check your email. It’s urgent!）
　　全体会诊医师，一下子僵在各自的位置上。怔怔地看着詹哈比博士。
　　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是美惠发来第二次电邮。电邮一字一句地显示在一个同步双荧幕上，所有的会诊医师都可以看到：
　　感谢詹哈比医生的近况报告。我所认识的，躺在你们前面的这个人，在你的帮助下，会与病魔一直斗到底！他是杰出的诗人作家，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分享他的作品给你。告诉他，他的很多读者，还在等着分享他的故事！告诉他，他的女儿和儿子想念爸爸了；告诉他要坚强，我们王家与你一起斗下去！
　　我只是一个妻子，没有办法，再承受这压力。我累了，不再写了，也不要再打电话进来了。当我的电话铃再响起的时候，我只想听到我先生自己的声音！谢谢詹哈比医生！
　　见过生死诀别无数次的詹哈比医生，还是别扭地把脸转到了一边。
　　大家只是静静的在等待。全部医生们，都只是静默。少顷，詹哈比博士抓掉了勒在脸上的蓝绿色N95口罩，身边的助理，赶紧帮他换了另一个新的。
　　“先生们，让我们开始吧！”（Ok, gentlemen let’s do this!）
　　“能在同一个团队，我以此为荣。”
　　那是我第三次的灵魂出窍的经验。其实我早已离开了躺在床上的躯体，在这些医生们四周飘来飘去。看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看似纤弱娇小的美惠，有如此的坚韧毅力和执着的爱。更意外兄长对我如此有信心。多年来，他一直像是我的父亲形象，我总是觉得我怎么做也达不到他的期待。原来在我不在的时候，他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挺我。
　　“Gentlemen, let’s do this!”神笑着重复着，可以了吗？
　　4月17日
　　作者简介：虫二，本名王中强。辽宁抚顺人。现定居美国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