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国际日报 2022年04月07日 第2022-04-07期 >> 第B5版:东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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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里把梦花采撷

——怀念印尼女诗人茜茜丽亚
郭惠芬教授
  

郭惠芬(中国)
  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友情,有时并非源于彼此间的长期相处或比邻而居,而是在于精神世界的理解。我和印尼女诗人茜茜丽亚的友情,也正是源于我对她的精神理解以及彼此之间的真诚情谊。
  记得初识茜茜丽亚时,是在1996年于新加坡举办的亚细安文艺营。当时茜茜丽亚坐在我附近,正拿着一本书和其他文友愉快地交谈着,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我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原来是她和另两位印尼女诗人袁霓、谢梦涵新出版的诗歌合集《三人行》。于是我们两人也一边翻看诗集,一边品评她收录在诗集里的诗歌。不一会儿,她忽然对我说,你读懂并理解了我的诗。她立刻对我有一种知音之感,当即将那本《三人行》诗集赠送给我。时值1990年代中期,印尼政府仍然采取禁锢华文的政策,印华作家难得有正式出版诗集的机会,而这本由香港绿岛文艺社出版的印华女诗人诗集,在印华文学史上当属“首创”,殊为难能可贵。茜茜丽亚将这本珍贵的诗集赠予我,我不由倍加珍惜。
  当时我正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研究生,在学业之余开始仔细品读她的诗作,并被她诗中丰富复杂的情感体验和强烈的生命意识所感动,于是忍不住提笔写下一篇题为《生命依旧如斯热情灿烂——茜茜丽亚诗歌中的生命意识》的诗评,其中指出茜茜丽亚虽然“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悲哀与无奈,但她仍然对生命充满热烈的激情”,因而我们可以在她的诗歌中“时时感受到生命浪潮的冲击,时时观赏到生命星空的璀璨”。而这篇少作也受到新加坡《联合早报》副刊《文艺城》编辑的青睐,并刊发在《联合早报》上。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篇读研期间的“少作”难免稚嫩,但却反映出我对茜茜丽亚诗歌及其情感世界的精神性理解,而诗评中流露出来的抒情风格和浪漫气息,却是我后来的学术论文所难得一见,那其实是茜茜丽亚的浪漫诗歌和我的青春生命的某种精神契合。茜茜丽亚后来也告诉我,说她的印尼文友看了这篇诗评后,认为我这位年轻的中国文友好像很了解她。
  此后,我和茜茜丽亚在新加坡还见过几次面。她也隐约告诉过我她的坎坷经历,如初中未毕业即因华校被封而失学,还有个人生活的不幸等。言谈间,她心痛难抑,美丽的深褐色眼眸中满盈泪水,我也深深同情这位美丽、善良、真诚的印尼文友,同时感叹印尼华人次等公民般的不幸命运。另外记得有一次陪她去新加坡书城的今古书店买书时,我考虑到茜茜丽亚可以多读些中国古典诗歌,于是向她推荐了店里的一本唐诗。以当时的新加坡币和印尼盾的汇率来看,这本唐诗的价格应该不算便宜,但茜茜丽亚在用印尼盾折算了一下书价后,还是买下了那本唐诗。
  1998年5月,印尼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排华暴行,印尼华人再次沦为被迫害、被屠杀的对象,我也深为茜茜丽亚和其他印尼华人担忧。五月暴乱过后,我在新加坡又见到茜茜丽亚。谈及这场针对印尼华人的血腥暴乱,她说当时自己所在区的华人在暴乱中自发组织起来进行自卫,她说如果有暴徒胆敢冲进来伤害她,她真的会拿起刀来保护自己。而后我也在茜茜丽亚的诗歌《哭泣的印度尼西亚》附记中看到她对于这场发生在印尼国土上的暴乱事件是如何深感痛心:“每每在电视萤幕看到发生在我们所热爱的国土上的种种暴乱镜头;有无辜死伤者,还有好多好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脸上刻划彷徨无助的难民,我心如刀割,热泪盈眶……”
  所幸的是后来这场黑色的暴乱终于过去,包括茜茜丽亚在内的印尼华人也逐渐获得与印尼主体民族同等的公民权利,印尼华人也终于可以自由地使用自己的民族语言,自由地发展自己的民族文化,这是足以令人欣慰的事。尤其让人高兴的是,茜茜丽亚终于在2000年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文集《只为了一个承诺》,并特意请新加坡文友寒川先生将她的签名本转交给我。我发现茜茜丽亚已将我的那篇诗评《生命依旧如斯热情灿烂——茜茜丽亚诗歌中的生命意识》作为附录收入诗集中,足见茜茜丽亚是认可并喜爱我对其诗歌的品评的。
  数年后,我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完成了学业,之后启程回到中国厦门。在我的归国行囊里,有一个用印尼峇迪布制作的钱包,那是茜茜丽亚有一次来新加坡时特意带给我的。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这个带着印尼特色和茜茜丽亚友情的峇迪布钱包,并对茜茜丽亚始终怀有一种隐隐的牵挂和思念之情。虽然我们没有继续通讯联系,但当寒川来厦门参加学术活动或旅行时,我也会向他打听茜茜丽亚在印尼的境况,但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不安,如茜茜丽亚后来离开了《印度尼西亚日报》报馆,经济状况似乎不好,腿脚不便,健康欠佳……,我不禁为她感到难过和担忧。这种内心深处的牵念之情,正如茜茜丽亚在为印尼诗人柔密欧·郑而写的诗歌《远走的您》中所表达的那样:“别惊异于我的沉默/就如您曾说过的:/最美的友情是/不用口说的/有时关切是问/有时不问也是/关切 主要的/是在记得”。
  这些年我在厦门高校给学生讲授海外华文文学时,有时也会以茜茜丽亚的诗歌《闯祸的爱神》为例,来阐释她的诗歌所接受的西方文化影响以及对爱神丘比特形象的再创造。2011年,我再次撰写了一篇关于茜茜丽亚的诗评《“瑰丽而凄恻的诗环”——试析印尼女诗人茜茜丽亚的诗歌意象》,其中对她的诗歌意象如“伊甸园”、“梦”、“爱神”、“泪”、“雨”、“阳光”、“彩虹”、“玫瑰”、“相思子”、“蓝色”等进行了分析,并指出茜茜丽亚是“一位视爱情与生命为一体的女诗人”,同时也肯定她能够将来源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与不同文化的意象熔铸在一起,由此构成了其“瑰丽而凄恻的诗环”。这篇诗评后来被印尼文友晓星先生连载于2011年2—3月的印尼《苏北日报》副刊《浴火凤凰》上。不过,当时我与茜茜丽亚已失去联系,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阅读到我这位中国文友的诗评。
  2013年11月,我应邀参加在泰国举办的“第七届东南亚华文诗人大会”,期间与印尼文友卜汝亮先生和莲心女士谈及这篇诗评时,卜汝亮先生提议可在印尼报纸上再次发表。我当时有点顾虑,担心一稿多发,可是据他们说,茜茜丽亚近况不太好,再次发表这篇诗评,也是对她的一个鼓励。后来这篇诗评于2014年1月在印尼《国际日报》副刊《绿岛》再次刊发,但我仍然无法得知茜茜丽亚是否看到这篇诗评,是否因此受到一点鼓励。
  今年3月的中下旬间,因为计划将上述诗评收入我的一本新书中,需要征询茜茜丽亚对于其中个人简介部分的意见等,我向寒川和袁霓寻求茜茜丽亚的联系方式,后来袁霓给了我一个茜茜丽亚的手机号码。我得知茜茜丽亚孤独地居住在养老院,而且精神上似乎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不由感到心痛和怜惜。22日那天,我给她发了手机简讯,并试图用我们的友情来唤起她的热情和精气神,我特意跟她谈起我们在亚细安文艺营谈论《三人行》的情景,跟她提及我们在今古书店买唐诗的往事,还有我所珍藏的那个峇迪布钱包等,然而却没有收到她的回音。几天后,我突然收到寒川转发的印华作协总主席袁霓发布的讣闻,这才得知茜茜丽亚已在一个多月前的2月3日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而我在给她发手机简讯时,实际上我们已经天人远隔!袁霓以自己多年来对茜茜丽亚的深刻了解,道尽了茜茜丽亚一生的风华浪漫和孤寂无依,凡是认识茜茜丽亚的文友,无论是印尼文友,还是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中国文友,无不倍感痛惜!
  茜茜丽亚在情感世界里一直在追寻着美好圆满的爱情,也一再以诗歌来抒写自己的爱情梦想,如《只是偶然》中的“寻梦园里 陪你/把梦花采撷”,《离情》诗中的“并肩携手走向伊甸园/寻找属于你我的梦想”。然而终其一生,茜茜丽亚却是命运多舛、情感坎坷、晚景堪怜,因此她在诗歌中留下了她的爱,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泪……
  值此清明节来临之际,我在痛惜和怀念她的同时,也祈祷她能够在天上的伊甸园里,采撷到人间所没有的“梦花”,实现其未曾圆满的爱之梦想:
  蘸一笔虹彩色泽
  绘一座绚丽乐园
  让世间无愁无怨
  有情人的梦都圆
  ——茜茜丽亚《画梦》
(2022年清明节于中国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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