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环球快报 2021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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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嬷

王虹宇

  中秋清早去晨运,将要跑到半程终点的时候,看见她在路边长椅上休息,仍然是白上衣、黑裤子,手上一根长棍子。她把长棍拄在地上,双手攀在棍子上。
  清晰记得,不久前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样坐在另一处路边长椅上,半湿的白色棉布圆领衫,黑裤子,运动鞋,短头发,戴着口罩。
  那时第一个反应是担心她,是否不舒服了?毕竟一目了然年纪大了,看她白发、驼背、皱纹,至少应该八十高寿了,但是身边又完全没有人跟随照顾。
  “阿嬷,你还好不?“,我想她是说方言的,但是方言我真的不太会,试着模仿《吃饱没》那首歌里的方言发音,我想问她是否不舒服,又不好太直接,便大声问“好不?”
  “啊?啊!“,她有一点意外,但也确定我是向着她,“啊,好好好,阿嬷好!乖,诶呦,乖— —哦!“
  她声音敞亮,有底气,尤其一连声的“乖乖乖,诶呦,乖— — 啊!”,真让人意外又温暖,扑面而来一大波一大波的慈爱。
  天啊,我真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被人说“乖乖乖”,尤其那极悠长的最后一声,那种被疼,被暖爱。
  从此我便唤她“阿嬷”了,来来去去,感觉她与我有差不多一样的晨运路线。不像同龄的老人家们,坐在轮椅上,由女佣推着,慢慢悠悠地散心,她,真是那条路线上最独特的风景:
  特别爱看她,白上衣、黑裤子,迈开急行军的大步,流星似的向前,直线过桥,转弯抹角,一路挺进。每每此时,她都把棍子与路面平行着拿在右手上,那棍子,便随着她胳膊腿脚有节奏的韵律,水线一般的前后摇摇,仿佛正平衡着整合乾坤。
  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总觉得她是梁山上的扈三娘,年老了跑到南洋来散步,虽然驼背,但手脚挥舞依然是她泼泼辣辣的壮阔人生。即使有时候,一程一程累了坐下来休息,也铜墙铁壁一般,仿佛坐定了江山。
  中秋早晨,边跑边跟来来往往的晨运人们,彼此说佳节快乐。一转眼,看见她,坐在绿树丛林间的长椅上,远远望见我,竟然先站起来,拄着棍子说:“诶呀,乖哦!”
  佳节里的这一声,却又仿佛是《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解了化了连日来的心底惆怅。
  ”阿嬷,早啊,过节哦!”
  “有有有,乖,阿嬷有过节,吃月饼,诶呦,真乖!”
  不由自主的顺了顺她耳边白发,我拿出手机,说要给她拍张照片,她好坚决的回答不,迅即走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微笑,早清晨的涟漪,连日来因姑姑离世的怅然,有一份别样抚慰在心上,尤其她拄着木棍站起来的画面,真的好温暖,好窝心。
  其实知道她不是扈三娘,《水浒传》塑造了几乎“无语“的扈三娘,但眼前的南洋阿嬷,一声声慷慨热诚的,“乖——哦!”,在林间回荡。
  奔跑在葱郁林间,青碧的草坪,清亮的河道,熟悉的南洋风物,步伐踏出水滨波痕。却又在不断婉转出S形的路边,这里那里参差耸立着一棵棵高树,红黄的落叶在树下铺落出参差、与树冠一样形状的圆,终年长夏的画卷里,画出浪漫深情的秋。
  以及不断有问候,相识的不相识的新老朋友,有的微笑挥手,有的大力击掌,也有的问我儿子什么时候考。奔跑的快乐是累里的坚持,渐近半程终点,步伐加快,咬牙冲刺,几乎窒息,但心上丰盈。
  大口呼吸,路边葱郁的斑兰丛,带露的香气。草地上繁盛生长的大片黄姜花,高过人头的植株,层层雪白的花朵,很像母亲当年的棉花地,在姜花包围里,犹如在母亲的怀抱里,尤其中秋时分。
  忽然电话响,儿子从学校来。曾经小四小五时,儿子常常在校车到达后的这个时间打给我,学校食堂角落投硬币的公共电话,彼此快乐的说一角钱或者两块钱的时间。自从小六,超紧张的节奏,这样的电话真是久违了,但是依然能想象他站在电话前的样子:
  ”妈妈你快快跑了呀?“,他问,在我急促的呼吸里。
  “是啊,等你考完,我们再像从前一样,你骑脚踏车,我冲刺,比赛!”,等他考完,还会陪我晨运吗?
  “嗯!妈妈你有没有查,我们的贝壳到哪儿了?“,儿子超爱贝壳,喜欢网上一颗黑色的。
  “已经离开黄金海岸,到悉尼了。“,他不敢跟爸爸讲,悄悄磨着我买给他。
  “为什么去悉尼,不是要坐船来吗?”,听到曾来过我家的男生在他旁边跟他搞笑,对着电话大声叫“Aunty!”
  “坐飞机快呀,贝壳等不及,要在你考试之前,让你拿在手心里!”,一面也呼喊那小帅哥的名字,开心他们的开心。
  “耶—!”,听到儿子喊。
  “耶 — 耶——!”,听到他们一起喊。
  “今晚中秋哦,如果你先回家就给姥爷打个电话,你想吃什么?“,电话提示通话近尾声。
  “西瓜……耶!“,抢在断之前,小贝壳掀起另一浪欢乐。
  “乖 — 哦!”,忽然学着阿嬷的腔调,我也抢在最后一秒钟。
  西瓜,西瓜买过很多次,但都挑不好,还是去巴刹买一片片的比较容易些。手机夹缝里还有钞票,回程就改了路线,仿佛踏着儿子“耶—!耶 —!”的欢笑。
  算算时间,放大步伐,斜穿过组屋区,还不至于影响上班。结果,就在横越游乐场时,非常意外的停下来,对面那个人也非常惊讶的停下来,一起“啊!”出来。
  不远处正走过来,分明是阿嬷,一早再遇到。
  ”啊,抱抱!”,我忍不住跑上去抱她,连同她的棍子。
  “诶呦,你怎么在这里?”,她后背湿透,满额头汗珠,拄着木棍问。
  “我去巴刹,给儿子买西瓜!“,我心上有一份恶作剧似的好安心,阿嬷并不只是会说:乖!
  “有几个?“,她敏捷的急追上一句,真是好可爱。
  “一个女,一个男!“,我们俩一起大声说“好啊!“,再一起笑。
  “好哦,诶呦,嫩哦,白白嫩嫩啊!“,好意外的,阿嬷的手忽然滑上我的脸。
  一时间,到了这个年岁,不期然被人说白嫩,真有些不知所措。我向她伸出一个巴掌,她向我伸了三个指头,我笑得泪要流出来,体会到《红楼梦》里大家一起哄着老太太快乐时的快乐。
  阿嬷说她的家就在旁边,不需要我送。因姑姑离世的心上哀伤,全都被她化解了。在阿嬷面前,在她的驼背里、皱纹里,我想我是白嫩的。在长久的岁月里,在一声声“乖哦,乖——!”里,在一代一代延续的疼爱与被疼爱里,也应该是白嫩的。
  本来只想买西瓜的巴刹,却忽然先跑去买了一大捧热热烈烈的、鲜鲜嫩嫩的玫瑰百合,瑟瑟的香着,好快乐的一起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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