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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刚刚(美国)

与君缘·共轭
  

 壁坚莹无痕,仿佛铺满
  玉鳞瑶甲。我正向你展示手影戏,你一脸坏笑着拉严墨绿色植绒窗帘,启动了幻灯机。韲音强弱交替,放映灯撑开光伞,划破阴属性的角质层,将彩色碎骨头、极光雪和月亮化石甩在墙上,没有回声。扎根星河的五针松沉甸甸悬挂,像垂亡的城堡,供希腊人剥皮后缠绕羊毛。
  “共享空间中的平行世界,”我脱口而出,看耀眼长柄中灰尘翻滚,符谶就要显灵……子时莲被猫头鹰叫醒。花瓣层叠舒展,名字里眨着绿眼睛。黑妖犬护驾左右,一位老妪仪容庄严步入岔路口,高举火炬,枯黄手臂上青筋如尺蠖爬行。冷风燃烧,腐烂的血。众魂匍匐亲吻她的影子,低唤“赫卡忒”[1]。月隐,三幅面孔依次转暗。她不是月盈镜像,光的分身,从来不是,连独眼巨人也向她求饶,但她不是。她只望隔云之诏赐她一枚咒语钥匙,用来扭亮逆时针。
  突然,你扭亮台灯,伞收拢,墙上显现出我的轮廓。……阿尔忒弥斯拥有黑白分明的形躯,她是古代的赫卡忒——新月冠,象牙袍,华贵猎车前金角鹿垂首恭候。她拉满银弓,瞄准奔跑的雄狮,眉尾任性挑起。卡吕冬野猪立即会意,前去摧毁俄纽斯国土。她高歌猛进,登上帕纳塞斯山与缪斯共舞。此时,赫卡忒正独坐冥河岸边涤盥蛇发,瘦指撩拨比皱纹茂密的浪花,间或向水鬼朝圣的脸报以浅笑。明明灭灭间,我咬唇叹逝,你却将幻灯机推到一旁,连蹦带跳去翻找字母积木了。
  你有和我一样乌檀色的头发和深褐色的眼睛,有和我一样无限度的好奇心和探本溯源的劲头,拥你入怀时,我偶尔恍惑,你究竟是源自于我,被动在此居留,还是借我为载体,观光这个星球?
  绘画构图中有个技巧,单数模特优于双数,一只鸳鸯比一对鸳鸯有趣,就像一个部首比一个字能引起遐想——它的另一半身处何方?它将与谁组成怎样的整体?物理学中成对出现的广延量和强度量相乘,将产生迥隔霄壤的能量量纲,比如体积和压力,熵和温度,总磁化强度和磁场强度。那么,你是我的共轭物理量吗?代数学中,若某虚数为实数系数方程的根,其共轭复数必为该方程的根。那么,你是我的共轭虚根吗?和风下的水面貌似翆荡瑶翻,实则俯仰异观,那么,你将如何颠覆我的海寰?早已准备好迎接你的嵌合,可我仍旧低估了你的冲击力。
  林麓轩邃,停僮葱翆,枝蔓罅穴中锚定着无数线索,月亏一号,帕纳塞斯山二号,冥河三号,岔路口四号,咒语钥匙五号,“一四三五二”和“二五一四三”指向悬殊的因果,你我唯有在探险中如履薄冰,才不至铸成大错。三十六周半,二百五十六个日出日落,多少次,你堪比涸辙之鲋,叫我仓皇失措,亏得幸运之神力挽狂澜,才容我以《惊》为题,署记有惊无险的经过:
  流星雨冲向海岭,大规模袭击。最骁勇的一滴,变成海星。——难孕
  水土瘠枯,花盆中的苹果树暴发红色预警:宿主,请给养如故!——孕酮低
  气球里霞光径直,精致,静止。非常规景致,随机覆盖扎口,等待膨胀系数,赋值。——胎盘前置
  偏旁错乱,相位颠倒,感光纸过度损耗,已比命薄。——剧吐
  玻璃钥匙摔断了。香气从锁眼逃进萨克斯管,怎么,也填不满。——妊娠糖尿病
  千万别睁眼!梦与现实,只距离,两指。——宫颈缩短
  烟囱被积雪挤扁,海岸线迅速后退,截获虫洞尽头的,光。——羊水过少
  表盘碾压脊椎,每一节粉碎,都修改着原著的美。直到礼数缺氧前,定稿,把明天,交给昨天。——催产
  娥眉月在颤抖,震荡着潮红色的环形山。雷声越装越满,不等雨溢出,就引来,曙光的垂怜。——早产
  记得你过轻的体积,过弱的初啼,还有那场过分残酷的骨肉剥离,记得我来不及用双臂温暖你,你就被移进保温箱,我也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彼时,我不知道隶属我的一切元素已被你收集,打乱,组装,抛入你创建的全维度角逐场;我更不知道,你比我还要像我本人,以我似曾相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招数,翻倍了我的自制力、洞察力、想象力,进阶了我本性中跃跃欲试的逐新趣异。我不再是阿尔忒弥斯。你给我的启迪,多于,我给你的照庇。
  你赐予我重生的感官和感官中重生的世界:双开门橱柜化身怪兽,古铜圆把手是它的明眸,嘴巴一张,就冒出洁净衣衫的清香。松糕般的云,被冬这只啄木鸟啄成数不清的雪片,雪片像闪粉贴纸,忙着把树枝和天空粘起来。围巾不是围巾,是狐狸富余的尾巴;橘子不是橘子,是小人国里的南瓜。
  你的语言尚未结识掩饰,你的思路是布朗运动的诗:“紫衣架,黑恐龙,棕皮球。一二三四,五六九。”“橡皮泥一口吃掉蚂蚁,猎鹰翅膀下躲着两架照相机。”“枫香树结出好多猕猴桃味的棒棒糖,蒲公英的酒窝里印着太阳四月的签章。”浑然天成的韵脚对我咯咯笑,追逐比吻更甜的心跳。
  你的直言是你不自知的哲言,简约中的重量令我惊艳。学习蝌蚪变青蛙的时候,你问我婴儿会变成什么,我答幼儿,青年,中年,老年,然后死去。你问再然后呢?我一时语塞,你却恍悟:“一定,又变回婴儿。”接着,你告诉我,如果蝌蚪昨天是蝌蚪,明天是青蛙,那么昨天公园里的我、刚才电话里的我,和现在你面前的我,不算同一个我。所谓“一切皆流,无物常住。”你澄澈的话音充盈着我的鼓膜,挥拂尘羁,让恬愉如粉蓝色珠光气球般轻轻飘升,轻轻,吊起我的嘴角。蝌蚪之所以能在超短期内完成向青蛙的发育,要归功于其体内的胶原蛋白酶具备量子隧穿效应。你的认知是否也隧穿于历史,捎带了几分古朴的睿智?
  你植入我血脉的原子已长成我的同位素,在脱离我之后化作我的同素异形体。你以完整的生命力完整了我龆年缺失的记忆,也完整了我自己。今后,你将逐步摆脱我的绁羁,演变为我的副本,衍生物,同分异构体,演变为我不再出镜却视作和隋之珍的续集。随着与我相似度的不断降低,你终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你,我也终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赫卡忒。待到东旭轮回时,你将自如弹拨阆苑琼楼中惮赫千里的冰丝弦,而我不过袅袅余音,残虹香屑。
  想起天文学读物上介绍的天琴座
β——由主星和伴星组成的半分离双星系统。基于两星距离过近,彼此间的万有引力足以将对方光球层的物质拉抻出来。于是原本大质量的主星用自身物质源喂养伴星,用气体尘埃掩护伴星,延迟伴星的演化。流光如箭,伴星现已远远重过主星,却依然处于方兴未艾的主序星阶段,主星不但损失了初始质量的四分之三,还畸变为可怖的椭球体。食变星——这个无私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术语,定义了冰冷宇宙中沧海一粟的热量。谁值得享有如此无度的特权?我愿让你,且唯独让你接近我,接近到足以攫噬我的范围。我愿给你,且持续给你我的全部,以便你摧毁我后一无牵挂地绝裙而去。若你落纸,鸾翱凤翥,珠零锦粲,不必留我片光零羽,我也慰怀;若你筑楼,雕楹碧槛,飞阁流丹,无需邀我品而第之,我也欣然。为了你,我依得,我忍得,我舍得,因为,你值得。
  当然,这是我的私密信条,你不会知道。
  清晨,你看着挂钟,唱《小兔子乖乖》,唱《鲨鱼宝宝》,唱《数鸭子》,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我看着你;朗夜,你看着窗外,对灌木丛说晚安,对路灯说晚安,对汽车说晚安,对萤火虫说晚安,我看着你。“寒来游晷促,暑至驰辉永。”世人浮躁,你濠梁观鱼,我尽量减缓呼吸,同步你的节奏。渐渐,时间越来越慢,我想一直看着你,在我还能看到你的时候;渐渐,世界越来越小,有你已经足够,连我,也是多余。
  注:[1]希腊神话中阿尔忒弥斯是月盈女神,象征处女。赫卡忒是月亏女神,又叫三相女神,象征老妪。‘
  作者简介:软件测试架构师,宾夕法尼亚大学计算机硕士。生于北京,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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