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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迪

“光华号”——祖国派船来接我们了

——节选自《歌中往事逝如烟》

  那天,我们乘搭的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一路折腾,半途还抛了两次锚,好不容易抵达勿西当火车站时,远远地就看见我们要乘搭的那列老火车,正喷着满天烟雾,呜呜哀叫着,屁颠屁颠的开出了火车站。
  我和叔叔赶紧跳下车子,心急火燎的在后头追赶,火车头上的雾气越喷越急,噗噗噗噗的声音越来越紧,车速也随着越发加快。我们死命奔跑,大声呼叫,可是距离却越拉越远,最后,我们躬着身子在铁道上喘气,万分无奈的望着火车消失在浓浓的烟雾中。我们颓丧的坐在火车站里的木椅子上,等候下午5点钟开的载货列车。
  货车晚点,但也终于在天黑时开出了。火车一路走走停停,不紧不急的龟速前行,我们坐在货物堆上打着盹,等到货车最终把我们送达小镇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一下火车就觉汗毛直竖,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走出车站,只听阵阵砰然巨响从黑暗中四面袭来,叫人毛骨悚然。
  叔叔住在新街,从火车站门口往前直走的方向,而我是住在独立街后头,得向右拐。于是我们在车站前分道扬镳。
  我在轰然巨响中前行,感觉地动山摇,整个小镇被震得摇摇晃晃的,似乎要被嘭嘭巨响所湮灭。黑暗中我向着声响来处走去,感觉像是奔向灭亡。
  我走到了镇中心的大街——独立街上,轰然声响似乎就在身边的黑暗里,震的我心头发悚,双腿发软。我掩着双耳强行奔跑,渴望能尽快逃离黑暗,回到家中。我己几近崩溃。
  这时,两辆大卡车迎面驶来,车头强光射到了我身上,照在了我脸上,我感觉血流骤停,全身是缺血的虚脱无力。
  我赶紧低垂着头,快步闪到路旁,让车子从我身边驶过。当车子缓缓行驶在我身边时,车上的口号声像是猛兽嘶嚎,我听见车上传来一声声“嘿!嘿!支那!”的叱喝和吼叫声。我被钉牢在了那里,迈不开步子。
  我不受控制的抬头上望,我的双眼与车上的点点绿光不期而遇,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在互视的数秒间,我的灵魂逃出了躯壳,身子呆若木鸡的木立着,失去了知觉。
  车子从我的身边缓缓的驶了过去,竟然没有为我停留。等到我觉醒的时候,车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远处传来些许微弱的口号声。我哆嗦着急速闪进骑楼店屋底下的五家基,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一眼也没敢望向那些刚刚被钢筯铁条横扫过的店铺门面。
  当我走进小巷子,回到了屋后的空地上,回到了熟悉的世界时,心情才渐趋平复安宁。
  我拍打后门叫妈妈开门,我听到屋子里妈妈的惊呼声。邻居们打开窗户,从黑暗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惊诧的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终于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回到了自己的家。天亮以后,当我还在熟睡时,我又再次成了小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英雄人物。
  如果当晚那辆卡车后边不是还跟着一辆荷枪实弹的军车的话,我这个“英雄人物”极有可能早已经在那“嘿!嘿!支那!”声中,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那深沉的夜里。
  一个晚上,邻居祥哥他们屋里彻夜火光窜动。第二天,他们家的店铺没有开门营业,后门也一反常态的紧闭着。那天起,祥哥和他的兄弟——我的玩伴们突然就没了踪影,到我发现的时候,他们一家子已经悄然搬走了,也没告别。大人们说他们家被搜出了一面五星旗。打从那时候起,祥哥家那道任我自由来去的大门也从此紧闭,玩伴们都走了,日子突然间变得寂寞起来。
  妈妈担心天花板上藏着的两大箱书籍会像祥哥家的五星旗一样被抄出来,于是命令我把它们全部烧毁。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把藏书从天花板上抬下来,将它们付之一炬。那些伟大的革命事业,那些抗日英雄,那些地下工作者:我熟悉的江姐,成岗,双枪老太婆,林道静,杨子荣,少剑波,孱弱的小萝卜头……那些陪伴着我度过不眠之夜的英雄伙伴们,都在那个夜晚的烈焰中化成缕缕轻烟,腾空而去。
  没有表态效忠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去,萍姐和文哥他们一家也走了。人去楼空,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神秘女郎”,再也没有“梦”。月光底下沒有了文哥剪纸般的身影,夜色中也不会再现悠扬笛声。
  邻居走得所剩无几,屋后曾经热闹过的小天地突然变得荒凉。没了歌声,没了灯光,没了孩子们的嬉闹。如今只剩下我一个,独自站在寂寞黄昏仰首穹苍。
  天空一片空旷,掉队的孤雁吃力的煽动翅膀,孤零零的在灰暗的长空里飞向昏沉的远方。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寂寥,不知形单影只的雁儿内心是否迷惑,是否惶恐?
  家里的收音机传出吴音莺凄凉的唱腔: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勾
  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
  请明月代问讯,寄我片纸儿慰离情……
  左邻右舍一个一个的走了。有的去了棉兰,有些不知去了哪儿,更多的是去了棉兰市郊的丹南,住在废弃的晾晒烟叶的烟寮里,在那里候船回国,小镇仿佛摆了空城计。
  我们也要走了。父亲变卖所有,登记回国。并在棉兰买了房子暂住,在被当成集中营的烟寮外候船。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出生地,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
  “光华号”来了,从集中营里接走了一批人。我们群情激昂。虽然这次未能轮到上船,但祖国是真的派船来了,有了希望。我们深信,总有一天,“光华号”会像接走这一批人一样的把我们接上船,回到我们日思夜念的祖国。
  我们偷偷的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把音量調到最低,低到几乎得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我们听到同胞们在“光华号”上高呼祖国万岁,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听到船上有个新生命诞生了,取名“林光华”。我们在收音机旁跟着激情澎湃。我想象着自己站上了“光华号”的甲板上,和大家同声高歌,我想象着自己随着“光华号”——那一艘属于我自己的祖国的船,在大风大浪中航向了心中理想的国度。
  “光华号”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我们还没上船。
  十·一到了,又是庆祝的日子。我和同学相约跑到丹南烟寮的集中营里,去和营里的人们欢度国庆。
  那是个和外面绝然不同的世界。在外面,我们避开一切跟中国有关的事物。活得偷偷摸摸。而在这里,我们高唱革命歌曲,念毛主席语录,听他们诉说群体的力量如何把荒凉破烂的烟寮建成现时的大家庭。我又热血沸腾了。我想起了《青春之歌》里那激奋人心的示威场面,痛恨自己错过了参与斗争的机会,我满腔激情的听着,心情激昂的跟着他们高声唱: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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