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环球快报 2020年10月17日
按日期查阅
梦娜(荷兰)

摩卡(短篇小说)

  

秋的一个傍晚,晚霞挂在天边,把这条铺满黄
  叶的小径辉映得更加金光闪烁,这便是秋的美吧?苗虞玩味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她穿过这条林间小径就看见镇上那家新开的咖啡店门前竖着一个两支架搁置的广告牌——摩卡。
  摩卡,这个响亮的名字,是她不敢触碰的字眼,更是她不敢接近的味道。然而,老天爷就是要逗逗她,偏偏在她居住的荷兰比尔特小镇开了一家。镇上的咖啡店屈指可数,总共也不过四五家,而这一家居然能在半年时间内占据小镇同行业的主导地位,的确叫人震撼。
  这与咖啡店老板的经营模式不无关系。她舍弃常去的老店——布儒斯咖啡店,而步入这家靠街角新开的摩卡咖啡店的一刻,她的脚步好像是被天边的晚霞推着在走,整个身体并不受她自己支配。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想来的真正原因与这家咖啡的火红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这个让她有感觉的店名——摩卡。
  她自嘲地摇摇头,眼里却不经意间露出伤感来,她扯扯衣裙继续往前走。
  晚风撩起苗虞额前的刘海,她顺势捋了捋,像当年年轻时一样,将刘海撇在耳后。小镇的傍晚,格外冷清,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家咖啡屋的窗口早早地射出一些灯光来外,一切仿佛都到了世界末日。马路上人烟稀疏,偶尔会有几个遛狗的人唤醒即将沉睡的市井风景。这时,恰巧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妻,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两人手牵手,像年轻人一样,那神情既温馨又亲密,让人感叹,宛如一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现实版画面。
  苗虞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朝摩卡咖啡屋走去。
  她有失眠症,很多人建议她少喝咖啡,特别是黄昏。但她进咖啡屋仿佛并不是为了品尝咖啡,而是喜欢咖啡屋里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因为这是一个独立王国,心不受累的空地,能孤独地享受一份置身度外的清静。
  其实,咖啡屋有多少是真清静的?她不过自己找理由出门走走,换个环境罢了。免得终日守着房子楼上楼下的百无聊奈度日,闷都把人闷出病来。
  这家新开的摩卡咖啡屋里所有的摆设和其他咖啡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她扫描了一下屋内的客人,三三两两地在蜡烛前坐着聊天,柜台内的服务生也安静地清理着台面。苗虞脸上呈现出欣慰的微笑,这儿倒还真悠闲清静。
  她习惯性地靠窗坐下后要了一杯摩卡咖啡。打开 Notebook,照样翻开她正在撰写的一部小说《摩卡》敲击起中文字来。
  她喜欢这样的方式:在咖啡屋里,找个僻静的角落,坐在咖啡桌前,独自享受一番苦口润心的咖啡。在苦涩的人生中感受快乐的点点滴滴,从袅绕的咖啡热烟中获得丰富的灵感。
  摩卡是港口,它属也门。位于阿拉伯半岛南端,面对曼德海峡并连接红海和阿拉伯海。可是现在桌上这杯有意大利味道的摩卡咖啡是属于她的。
  侍者还没送来咖啡,她边耐心地敲字边等着。
  今天怎么啦?怎么心神不定的?怎么指缝间总是滑落两个字:摩卡。仿佛还发出了声音,这声音遥远得细柔微弱,却又十分清楚,清楚得能辨别出键盘上的沧桑。如同流水,声波中诉说着已知或未知的坎坷及漩涡。
  “你喜欢这浓郁而刺激的味道吗?”那声音又响起来。当年他试探性地问过她。
  她慢慢抬眼看去,那人满脸微笑,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目光平易温和。这使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正踟蹰着是否该回答他。那人善解人意地一笑,自问自答地说:“那是厚重的人生。”
  她抿嘴一笑,仿佛这笑是她唯一的护身符或挡箭牌,帮助她躲过命运的捉弄似的。
  “也许,还有它深橄榄褐色的瑰丽。那是生活的原本。”那人看着她笑笑,似乎在和她说又似乎在和自己说,“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当时一定是脸红了,还有些隐隐的羞涩和嗔怪。一不小心,一杯咖啡泼了他一身。
  “女士,您的摩卡。”服务生把她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哦,哦,谢谢。”她忙说,极力掩饰自己的走神失态。
  窗口的夜色渐渐浓起来时街灯闪亮起来。她啜了一口后轻轻地放在电脑旁,生怕再像当年那样由于不小心而撞翻了咖啡杯。
  “尊敬的女士,我能坐在这儿吗?”有人彬彬有礼地近前来问,声音里充满男人曾经刚毅又温柔的磁性。但这磁性里却满是沧桑的气息,却仍然掩盖不住惊喜的声浪,哪怕还有些老者的颓丧。
  苗虞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不愿意与人同桌。这人冒冒失失地来请求,她虽不愿意与他搭讪,却又不好失礼一口拒绝,也不愿意撒谎说这里已经有人了。只得微微抬头在暗光下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问话人。这一看,眼里突然像有股波涛汹涌起来,淹没了她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真的老眼昏花了。她实在不能确定,是否该如此惊慌?
  他那张依稀还有一股子男人魅力的脸,一双比摩卡咖啡更有韵味的,既深邃又略带悲伤的眼睛,像月光下青蓝色的大海,缓流中若显平静时却掩不住急流下的奔腾;他宽阔的肩背已经有些弯曲,但仍然看得出是屈服在一件褪色的褐色T恤里。一条洗旧了的橄榄色长裤将两条已经不太健美的长腿笼罩着,看上去只是一副支架把整个身体硬撑在那里;只是那一头灰白的头发还倔强地夹杂着几根曾经如摩卡咖啡一般橄榄色褐色的旧根——这是他年轻时的影子。好像要将摩卡咖啡孕育的所有神秘都魔幻般地藏在他这几根卷曲的头发里一样。
  “老啦,岁月不饶人啊。”她心里为他年华老去而感叹着。面对眼前的人,她只能用诗句形容她的心情:“梦见你当年的双眼,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她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慌乱,却掩饰不了眉宇间的忧伤还有惊喜,更无法控制脸上轻微的痉挛。“他不也是一面镜子嘛?我也老啦。不也一头银丝,两眼昏花了吗?”
  这人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好像要看出一条河流来,让她渐渐听到流年似水那极其疼痛的声音。
  “请。”她鼓起勇气,却又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点头说。
  他感激地点头说谢谢。当他坐下时,她好像听到椅子发出更加疼痛的声音。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概过了一个世纪,他突然像幽灵般地说,脸上泛着光彩。
  她宁愿他在自说自话,希望他真是幽灵。她装模作样地敲字,但字与文却南辕北辙。
  “我相信我的记忆还是清晰的,虽然我的视力已经下降了。我想,犹如你的记忆一样,应该是清晰的。”他悠悠地说。
  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视线强行地从Notebook上打个结,誓欲再试着面对这个人,竭力使自己的视线里织满疑问的细纱。她希望彼此都认错了。无论是否自欺欺人。
  “我叫摩卡,自由作家。还记得意大利吗?”他伸出一只试探性地手,这手在颤抖。
  她的心也在颤抖,像触电一样不自觉地弹动着她的身体。她当然记得。只是这记忆已经被她封存了许久许久。
  在意大利某地咖啡厅里她的确邂逅过一名潇洒的男子,他曾自我介绍说:“我叫摩卡。自由作家。”那是她第二天又去那家意大利咖啡店时,碰巧又遇上头一天见到的他。
  “什么人才是自由的作家?”她曾好奇地问。
  “能够和时间、空间、宇宙讲话的人就是自由作家。”他笑,笑得很有感染力。
  如果说这算是命运捉弄时的一种邂逅,那么,那就是他们的邂逅。
  之后,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成为朋友。这个过程在时间的流浪里,该有多么不可思议。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忘,回顾过千百次,那些场景一幕幕如同电影总在她眼前浮现。虽没有东方人那种含蓄得动情的波澜,更没有缠绵悱恻的淋漓情景,却人到真处,每次告别,也有一缕愁绪飞扬。每每看那窗外不堪的秋叶飞冷,禁不住也伤怀,有今宵对酒,明朝知何处的悲叹。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此去经年,过去的一切都是人为虚设的美景。纵然曾经有千般情怀,万般夙愿,而今又与何人说?说过的话,传递过的情愫,不过也是风吹过。
  然而此刻,她的记忆却断断续续,曾经和现在,已经混淆。一切都不听她的使唤,思维开了小差,脑子和眼神也一片混乱。
  唯一让她现在记得的是,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每天在同一家咖啡店里相见,交谈的密度只能是一杯咖啡。哦,对了,他们的主题也只有一个:如何写作。
  他说:“从第一个字开始,那就是——心。用心写作。”
  其实,他不止说了这些,还说了很多很多。
  他的汉语是跟随一位本国的汉学家学习的。之后,他作为文化使者的成员之一访问过中国。他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喜欢孔子。他还想去西安和西藏。
  她当时想,也许这两个地名外国人用中文特别容易记住吧?但她并没有这么扫他的兴。
  他也谈到他的家,他的梦想,还有他的书。
  他说他是一位快乐的单身汉。他喜欢东方女性,尤其喜欢中国女性。
  她没敢问为什么。但愿他是因为中国女性较之其他女性更加能够勤俭持家以及更加温柔体贴的缘故。
  离开意大利的前一天,她没去赴约。因为,她无法回答摩卡先生的问题:“什么时候我们再见?”
  她不愿意伤害他,哪怕只是一句大实话:“没有人知道将来。”
  他的失望写在脸上,他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如果不是她执意抽出来。他送到门口时忧伤地看着她说:“请记住,我会天天来这家咖啡厅。”
  她抿嘴一笑,不予作答,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
  “也许有一天又会遇上你。那算不算我在等你?”他固执地对她离去的背影说。
  她走了两步,慢慢回头,微笑着,答非所问:“用‘心’写作。我记住了。”说完,她捋了捋额前的刘海,让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逸在风中。其实,在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她一直没和他说:“就像用心去爱一个人一样。”
  第二年,她又去了意大利。她借故到了曾经邂逅摩卡的那个城市,当然也去了那家咖啡厅——那家他说天天要来的咖啡厅。
  咖啡依旧,人却陌生。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每天一个人兴匆匆地去,却怏怏地回。
  第三年,还是这样。
  第四年,第五年……好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不想再去了。她老了,他当然更老了。
  一杯咖啡的时间早已过了,就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一晃而过一样。咖啡可以再续,而人生却难再回头。她站起身,收起Notebook时,眼里充满泪光,把刚要伸出的手又缩回。
  “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眼前的摩卡失望地想挽留。
  “先生,我想您肯定是认错人了。对不起,再见。”
  “好,好。我想您是对的,我恐怕是真认错人了。那么,对不起,打扰了。尊敬的女士,谢谢您光临,再见。”
  她迟疑了一下:“难道这家咖啡厅是他的?”她摇摇头大步走出了咖啡厅,而摩卡一直送她到门口,像当年一样。
  “您流泪了?”
  “人老了,就爱这样。”她说。
  苗虞知道,她不会再来摩卡咖啡厅,她却会再流泪。
  “是啊,人老了,就爱流泪。”摩卡叹口气说。
  她也一样,在孤独中常流泪。但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在孤独里她找到了平静。
  她心里吟诵着伊.勃朗宁夫人的诗句来:“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觉得,从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在那孤独的生命的边缘,从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灵,或是坦然地把这手伸向日光,象从前那样,而能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碰上我的掌心。劫运教天悬地殊隔离了我们,却留下了你那颗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动着双重声响......”
  苗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反光镜里,她看到孤独、寂寞的摩卡,那一剪摩卡咖啡厅门前的快要枯萎的影子。
  那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瘦。像她自己的,也像无数有缘无分却永远爱着的人。
  作者简介:梦娜(Mona),本名:李民鸣,旅荷华人。曾是签约作家和专栏作家。现为荷兰《联合时报》专栏作家。《欧华新移民作家协会》主席兼会长。《欧华新移民文学》社长。有诗歌、散文、随笔、纪实、小说等散见香港、内地、国外报纸和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等。长篇小说代表作《飘梦侬华》,诗歌、散文均得过奖。多部诗歌合集和近体诗合集。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诗观:诗心传递爱与善。‘

HUANQIUKUAIBAO - INDONESIA
Copyright© 1997-2020 by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