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环球快报 2020年0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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峇甲亚兰戏棚脚

王晋恆

  双溪大年不乏华人人口,每逢农历七月,大街小巷和花园小区都会竖立起高耸的幡旗,好似一张张飘在晴空的请柬,邀请路过的人(和鬼魂)造访人声鼎沸的歌台表演,一同庆赞中元节。我们从小喜欢以亲切的潮州话称歌台表演为“戏棚脚”。由于我居住的地方拥有极高的华人人口密度,小小的范围内最热闹时会有三两场“戏棚脚”同时举行。
  日入窀穸,残月东升。龙香的清烟袅袅飘入夜空,晚风不来,幡旗纹丝不动。传统华乐吹吹打打的响声随着我们趋近中元节歌台而越来越清亮。我住的地方峇甲亚兰有个中元歌台隐藏在一般的住宅区之内。供奉大士爷的庙改建自单层排屋,敞开门户,庙前的斜坡缓缓展向临时搭建起来的戏棚。和其他地方的中元歌台相比,这里的人烟略微稀少,都是些看着我长大的乡亲父老。他们一边顾庙谈天收香油钱,一边坐等表演的开始和切烧猪仪式。大家皆为退休人士,戮力同心举办庆赞中元的歌台表演,让附近的香客可以前来祈愿出入平安,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经年在外地读书,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已经被岁月摧残而需要稍微回想方可认清。以前每天在茶餐厅告诉朋友自己已经七十高龄,命不久矣的阿俊大叔仍然安坐在红色塑胶椅子,望向遥处,身影茕独,逢人还是那句“都那么老了,活够了,快死了”。
  他们老了,所以见着好久不见的我都免不了对我说了一句“长大了”来缓解彼此没有话题的尴尬。这也是一种跨世代的交流。我遇见以前看见爸爸就会破口大骂“臭鸡X”当作招呼的阿秋老大。据说以前整个峇甲亚兰都是他的地盘,难怪每次听见他大骂粗口时都会有一种正气凛然之感。老去而发福的身躯,走起路来还是保持一贯的直挺,眼里,尽是昔日江湖的刀光剑影。
  神庙和戏台隔着一条大马路,但和往日印象不同的是,马路上不再摆放铁制圆椅,任由车子自由通过。善男信女各自取了一张椅子,惬意地坐在庙里,边说话边望向五光十色的舞台。我这世代的年轻人虽然不会对“戏棚脚”趋之若鹜,但至少还会对这里的鬼魅传说时有所闻并心存敬畏。比如,以前我和朋友总是互相提醒舞台前的好几排座位是好兄弟的贵宾席,凡人千万别不知好歹地占据,否则后果自负。
  无可否认的是,中元节歌台连带潮州歌剧已经渐渐失去吸引力。因为价格不菲和班底不足的关系,身为理事的老舅说今年筹委会已经不请酬神的歌剧班。我们所说的“七月歌台”,如今只剩四处巡回演唱的民间歌手和冠着土气名字的乐团独挑大梁。今晚的现场没有一位稚童,我大概是所有信徒里最年轻的那一位,而即便是我,对这些传统戏曲的认识已是十分薄弱。印象中,我只记得舞台上化着浓妆的花旦小生以稳健的脚步,十分深奥的潮语,唱着我不甚明了的情节。要不是舞台两边的字幕,想必很多人都会听得一头雾水。我们这代的年轻人对歌台的回忆只停留在这些模糊片段,不似爸妈他们如此精彩——爬上长辈的肩膀,喝着弹珠汽水,为戏里的过招欢呼,为主角的死去而叹息。而在我这一代之后,农历七月的“戏棚脚”给人的印象,会不会只剩下那些微弱传进家,然后扰人清梦的低音炮?
  歌台文化的延续,靠着的是一群退休人士和社会闻人的扶植和支撑。人称“狗仔”的大叔正在忙上忙下整理庙里的香炉,黝黑的肌肤似乎为他的工作提供了某程度的保护。很多人觉得他“命贱”,所以理所当然地把他欺负。他也乐天知命,平时为许多人提供廉价的守夜服务只为赚一笔小钱买白粉。或许,目光短浅的他今天前来庙里帮忙,根本不求回报,而只是在完成身为信徒的本分而已。退休十几年的张校长正襟危坐,帮忙信徒在小红纸上誊写几个小楷字:“某某某合家平安”。听到我称呼他“校长”,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已从他的记忆淡出,和一般敬仰他的普通人无异,不再是曾被他训斥的学生。以前为婆婆送杂货,腰际系着钱袋的阿翔大叔,一如往常地正与几位好友在焚炉前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歌台开始了,主持人以地道的马来西亚华语介绍了今晚的表演。歌手艳丽登台,袒胸露背,穿着大格子的黑丝袜,唱着一首经典串烧《爱的组曲》。电子配乐轰炸着四隅的房子,灯光像潮水一般一波波地拍向我们的视网膜。香火缭绕,风乍起,祭台上的白伞就轻轻摆动。众人,连同百鬼众魅,此时一起陶醉在同样的表演。阴阳两界,好不热闹!
  歌台每年都以大同小异的形式举行,内容十年如一日,所以难免无法让年轻一代像老一辈的人一样坐在蚊子滋扰,热气逼人的戏棚下观赏歌剧,尤其在异域文化的冲击下,“七月歌台”的魅力已经黯然失色。即使是阿嫲,也更愿意把时间保留给她的“民视八点档”。妈妈赏脸听了几首歌后,便要匆匆赶回家观看《中国好声音》。或许,我可以如此大胆地假设,这些歌台内容甚至也无法对好兄弟产生吸引力。无论如何,筹办和参与歌台,即是我们敬鬼神的表现。有时,在歌台遇见许多好久不见但依然健在的乡亲,也算是一次小团圆。
  命运却总像台上的歌剧般常常出现反转。老舅谈起身边某位朋友因生意失败,人离家散,目前已经逃到国外躲避债主,天天借酒消愁,醉生梦死的故事。我想,我们已经很难再见上他一面。我们也缅怀起两年前过世的老舅母,询问彼此有没有被老舅母托梦,甚至得到她的发财真字。去者已去,前尘已远,七月阴间的鬼魂会回来阳间的说法可以抚平生死悬隔的渺然和创痛。我们相信死后的世界真实存在,或多或少是出于一份难分难舍和不愿相信亲人已经离开的事实。庙前熊熊烧起来的金银纸堆,真的能被孤魂野鬼所接收吗?就像我们清明时节为死去的亲人焚烧的祭品如纸扎车子和洋房等,每每烧成空中美丽的火蝴蝶之后,真的能将我们的牵挂捎去遥远的阴间吗?
  离开歌台,爸爸不想把车驶过神庙和戏台之间的马路,以示对鬼神的敬重。我们这样一路倒车,直至喧天的锣鼓声减弱音量,舞台的灯影渐渐消隐,然后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昏黑的七月之夜。今夜看又过,明年再访故地,只希望哪怕台下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影,舞台依旧绚烂,表演者同样卖力演出,而这班老人家依然在咚咚锵锵的喧闹里,拉高嗓门,互嘲、耍宝、出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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