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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浮现的初恋(一)

  1954年,我任职泗水《大公商报》,主持副刋工作。
  副刊每天收到稿件至少有10多篇,信件也不少,来信询问问题的多是学生(以为编辑万能,各种问题都有)。我在回信时先说了几句好话,然后千篇一律地把笔尖一转,写道 ”你的老师更了解你,最好去问老师,相信老师会帮你更好解决。”轻易把事情推辞掉。在许多来信中,有封少女被母亲迫婚求助信。看字迹似曾相识,和发表过几篇作品的作者同名,心想很可能同一个人。像这种婚姻大事,我哪敢提意见,忙着忙着把信一搁就是一两个礼拜。
  一天,应该是上午10点吧,楼下经理部通知有人找副刊编辑。我匆忙下楼见到会客室坐着一位少女,一个照面原来认识一 一她时常经过我的家,到隔壁她“服中”同学的家。我母亲串门时,常跟她们一起聊天,跟我母亲熟悉。有时我恰好站在门前,她也恰好经过,她低着头匆匆走过。我们之间未曾打招呼,连点头也没有。但每次看到她,我的心弦像是被拨动一下。她肤色稍为黝黑,体态姣美,增添一份少女的诱惑。
  “你好!”我大着胆子向她点点头。
  她也向我点点头,自报名字“我叫彩凤”。
  “啊,原来你就是彩凤。你写的很好,我喜欢读。”以“彩凤”为笔名的作品经常在副刊发表,我高兴地这样说。当她听到我这样夸她,有些羞怯而侷促不安。
  我忽然想起,我母亲是个目不识丁妇人,她常对人说,“我儿子在报馆打杂,工作很忙。”似乎巷里的人都知道我在报馆打杂,而不是令多少年青人羡慕的编辑。其实,打杂也好,编辑也罢,我从未纠正,认为没有纠正的必要。
  我今天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胆子,面对每次路过家门前,连正面都不敢看她一眼,竟然能够主动:“有什么事?找编辑有事吗?”她犹豫,我怕她不好意思,连忙又说:“编辑外出,有事我可以转达。”
  “替我问问,我寄过一封信不知收到没有?”
  “什么信?”我听到她提起那封信,心里不禁咯当一跳。人家这么重要的信,被我搁下,尚未处理。脸有点烧。
  “从Pare寄的信。”
  “好,编辑不在,我替你问问。”借坡下驴,搪塞过去,但我心里免不了有种愧疚感。
  她没有见到“副刊编辑”,似很失望,而我的视线直到她走出报馆。
  彩凤并不是真名,她的名字叫张自治,祖籍福建泉州,居住在东爪哇吧礼镇(Pare)。父亲早逝,父亲生前在Nobo(吧礼镇乡下地方)开炭窑。她泗水“服中”初中毕业后,就在当地华校担任幼儿园教师。她热爱文艺,经常在《大公副刊》发表作品,大多描写乡村里的故事。其中有一篇给我印象较深,是写她的学生中有一对姐妹,一个7岁,一个9岁,长的不但漂亮,而且乖巧。她俩的住家却是在最偏僻的山坳上。整个山村只有30来户人家,华人独她们一家。她们每天上学或放学,都搭顺风牛车。因此她们每天上课必须一早4点等候一一只要是到镇上的牛车。早上的牛车都载满农产品,或竹条,或木炭。牛车上除驾驭一人,还有一个或两个助手。日子久了也熟悉了,每次都招呼她俩坐在前面。牛车慢悠悠到达巴礼镇,来不及休息己是上课时间。
  作者曾以老师身份,访问了独居山拗上这个家庭。几经周折,家长终于同意让两个女儿寄宿镇上。然而只一个学期,这对姐妹就没有再在镇上寄宿,连课也不来上了。据说家里没有助手,“反正以后也要嫁人”,那对姐妹就此停学。作者在描写这段故事时,忧心如焚,最后这样写道:“她们两姐妹一个只读到4年级,一个3年级,她们能懂得么什呢?山拗,穷困,是她们的命运吗?几许忧郁,几许责任。”我觉得像这样的作品,真实的倾诉、感情的激荡,蜿蜒辛酸的心路,让人思绪万千,惜怜无限。
  彩凤一一这个令我心动的女孩,说美,说不上;说接触,只是常在我家门前经过。夜深人静,审稿告一段落时,也曾把朋友介绍的几个女孩,在眼前像电影般映现,个个都不差,为什么没有令我心动的呢?今天我和她面对面交谈,鼻尖对鼻尖近距离,她的鼻有些扁,但在我眼里,她的“有些扁”的鼻子,配上“有些圆”的脸孔,恰到好处(一旦心动,就会产生这样奇妙的审美观)。
  晚间,我抽出彩凤的来信再次展读:
  编辑先生:我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乡村里,刚读完华校初中,很想很想升读高中,但母亲坚不答应。理由是父亲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况且下有三个弟弟还在读书,作为长女应作出牺牲,协助弟弟们完成学业。母亲说的也有道理一 一尽管含有“女子读书无用”封建思想。于是,我只好顺从母亲回到乡下,在母校担任幼稚园教师。但是谁会知道那时刻的我,心情是多么的沉重和失落。
  升学是我最初也是最大的愿望,而今愿望破灭了。夜深人静,一旦想到自己这种遭遇,不禁眼泪一次次崩溃。有时夜晚睡不着,不禁自问:难道读书是一种奢求吗?我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我平时喜欢阅读书刊,在泗水念初中时,就和同班C同学一起参加学生会“学习小组”。我和C同学感情很好,放学后时常到她的家玩。C同学有个哥哥,初中未念完就停学,他的停学并非家境不好,而是不喜欢读书。我们偶尔见面,他常逗我谈话,但话题迥异,所以常躲着他。
  我在母校教书,天天跟天真无邪儿童在一起,失学的苦恼逐渐平静。岂料有一天,C同学的哥哥通过我泗水一位堂兄来求亲。我知道后像晴天霹雳,我怎能嫁给这种人呢?所以我一口就拒绝。母亲的身体原来就不好,隔天就病倒了。自从父亲去世,由母亲支撑这个家很不容易。我对母亲凡事总是顺着,避免令她老人家不开心。但是终身大事能顺从吗?不顺从,倘若母亲一病不起如何是好?最糟糕,连我的几个弟弟,时常用“难道不可怜母亲吗”的眼光看我。每接触到这种眼光,我似乎“没有理由不屈服”。
  大家都说双十是最美好的花样年华,可是我最美好的年华,为什么要承受如此沉重情感压力呢?胡思乱想之下,真想变成一只真正的彩凤,离家高飞!但以我这样浅薄的能力,能找到属于我的梧桐树吗?薄薄一张纸,细细一支笔,根本不能倾诉的烦恼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人说“凤是一种神鸟”,神鸟不应有烦恼才对。而我的烦恼这么多这么深,可见我连乌鸦都不如,别说是“彩凤”了一 一羞死人啦。 浪费你很多时间,但又很想很想得到回信,可笑吗?作为学习写作者,我很想知道编辑的工作是什么?校对和手民的工作又是怎样进行?
  苦恼的人:彩凤 敬上
  从我写给她的第一封回信,以后一来一往多了起来。这就是“情书”?当时我没有想过。开始我们在文字上谈得炽热,再是创造约会,但谁也没有主动拉过手。
  第一封回信
  彩凤文友:你好!那天你到报馆由我接待,很不好意思,我撒了谎。我的工作就是搞副刊的。我们虽是第一次交谈,但见面却无数次了。你的信我重复读了,你对婚姻有自己的选择,在家庭里可说是孤军作战。你意志坚定,一定能摆脱一切困扰(所以没有即刻回信)。
  婚姻是一件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母亲的眼泪,弟弟们年幼不懂事,那是可以理解的。但终身幸福还得自己争取,家里人都希望你“好”,观点不同,理想有别,有争执,很正常。你现在的教职,有意义又有收入,母亲看见你忙,相信不会太过紧催。而你正好以“忙”为理由,把这事敷衍过去。一切事物都会有转变,说不定到时你也将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至诚祝福!
  第二封回信
  彩凤文友:你好!担任副刊主编只是一种分工,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何况自己的能力有限,工作经验可说从零开始。欣慰的是,报馆同事之间皆坦诚、既是同事又是老师,所以我才有胆量,在编务道路上往前走,一边学习一边充实自己。
  你的来信我很感兴趣:“昨天给小朋友上游玩课时,个个都玩得很高兴。唯独小萍,坐在一边,动也不动,而且还哭丧着脸。平时她是很活泼的,脸圆圆,眉毛秀,眼珠儿亮晶晶,很可爱。今天怎么啦?我走过去要牵她的手,不肯,也不动。后来发觉她泻肚,连小裙也脏了。我抱起她,细声说‘小萍,你泻肚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呢?不要紧,洗清洁就好。’我吩咐校役,赶快通知家长,带衣服来替换。”
  我猜家长闻讯赶来时,见到自己的女儿如此狼狈,会不会把你们当老师的埋怨一顿?父母爱女心切,每个当家长的都一样。就像我们做编辑的,有时替文章作者用心修改,反而受到埋怨一样。我倒认为,把对方的“埋怨”当作宝贵的经验,何尝不可。学无止境,我们都还年轻,共勉。
  你也晚安!
  第三封回信
  彩凤,今天收到你的稿子,文笔依然活泼、真实,我喜欢(相信读者也喜欢)。比如你写:“吧礼小镇,学生家长个个都认识,等我替小萍肚泻的脏物洗涤清洁,小萍的母亲得到校役的通知也赶来了。小萍一看到妈妈就大哭起来,由她妈妈抱走。我也照常给学生上课,玩在一起。作为一名幼稚园老师,像小萍这种情况,是很平常的。也有的奔跑跌倒,或被推倒,轻伤由老师拿药箱用红水消毒,用纱布包扎。出血多,就一边包扎一边通知家长。家长明理,从不怪老师。乡下人憨厚,同住一个镇,仿佛都是亲人。”
  我真为孩子们高兴,有这么好的老师。我也愿回到孩提年代,做你的学生。祝好!
  第四封回信
  彩凤,你来信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书,这个东西真的太吸引人,我每月一半的薪水都用来买书(毫不吝惜)。至于为什么?我打个比方吧,书是水,我们耕种的田地,如果没有水,怎么会有收成呢?我入学前喜欢听大人讲故事,那时还在中国南方乡下,除了私塾老师教的课本之外,就很难看到别的书本了。即便是课本也是老师分发的,学期结束要交回给老师。所以升级分发的课本也是别人用过的,显得有些贱旧。
  到了印尼,多识了几个字,没有钱买书,就看拾来的旧报纸。我再长大,懂得到社团图书馆借书,哗,畅游在书的海洋里真舒服!“良友”我最喜欢。“苏联妇女”文字最优美,我不知执笔的是中国作家,还是苏联翻译家?有机会买一本送给你。文字这个东西也是各有风格,任由选择和爱好。我们作为写作者,最要紧文字要顺畅,写有生活意义、令人激励的作品。
  我自从担任编辑,己很少有时间看长篇了。为工作需要现在看书比较“杂”,想多懂些常识。虽未能“百事通”,至少不致闹笑话。比如来稿写道“下午太阳快要下山,我走到花园眼睛一亮,牵牛花正在盛开....”我们知道牵牛花比较娇嫩,到了中午,阳光太强烈,空气也变得干燥,牵牛花的水分很快就会蒸发完了,而凋谢了。遇到作者如上所写,能不知道,能不纠正吗?我感到,自己所闻所知太少,必须尽快补些课,这样才有利于工作。此时已夜晚 11 点,睡神来了,再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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